<er top”>01
杰克呕吐着醒来,紫水与唾yè挂在嘴角,一旁是四线道高速公路,他的脸距离覆盖路边长坡的野草仅有几英寸。他摇摇头,虚弱地用膝盖撑起身体,背顶着灰扑扑的yīn沉天空。这个世界啊,这个世界,好臭。杰克往后爬,远离草尖的呕吐物,钻入鼻孔的臭味改变了,却没有消失。汽油燃烧的废弃物,还有其他诸多不知名的毒物一起悬浮在空气中;就连空气本身也散发出疲惫枯竭的臭味——就连高速公路上喧嚣的噪音都在鞭笞这将死的空气。路标背面好似一幅巨型电视屏幕,在杰克头顶俯瞰着他。杰克拖着身子站起来。公路对面粼粼水光波动,杰克看见一片没有尽头的灰sè水面,颜sè只比天空浅一点。水面反射出某种具有毒性的冷光,并飘散出金属锉屑的味道与疲困的气息。这是安大略湖吧,至于前方的小市镇大概是奥尔科特或肯德尔。他偏离原本该走的路径了——可能损失了一百英里左右的路程,还有四天半的时间。杰克走向路标下方,祈祷情况不会更糟。他抬头读完路标上的黑宇,惊讶地张大嘴。
安哥拉。安哥拉?这是什么地方?恶劣的空气已变得比较容易忍受,他穿过腾腾烟雾,检视这座小城。
他重要的旅行伴侣《兰德·麦克纳利地图集》告诉他,公路另一边的那片水sè其实是伊利湖——他的行程不但没有折损,还超前了。
说穿了,一等到他确认自己的安全——意思是,等确定摩根的马车已经驶离他原来所在的位置后——他再“腾”回魔域里,终究是个比较聪明的办法。然而在他这么做之前,甚至在这个主意浮现之前,他的脚步已经移向那个烟雾蒸腾的安哥拉小镇,他想看看这一回,杰克·索亚是不是对这个世界造成了某些效应。一名年仅十二岁的男孩走下斜坡,他的身材比同龄男孩高大,穿着牛仔裤和格纹衬衫,邋遢的模样显示出乏人照料,而忧愁的面容像是短时间内装载了太多烦恼。
走到一半,杰克发现,英文又成为他思考的语言了。
<er h3”>02
许多日子以后,更靠近西岸的远方,有个名叫巴迪·帕金斯的男人,刚驶离俄亥俄州剑桥镇,就在40号国道上遇到一个搭便车的小男孩。这名自称路易斯·费朗的男孩满面愁容,仿佛这些忧愁就要这么一生一世融人他的五官。打起jīng神,孩子,就算不为任何人,也要为了你自己;巴迪很想这么告诉那孩子。照男孩的说法,他实在遭遇了不少惨事。父亲过世、母亲生病,自己则要被送去鹿眼湖投靠某个教书的阿姨……路易斯·费朗的处境也够凄凉了。他的样子就像打从上个圣诞节以来,就没再见过五块钱以上的现金。然而……巴迪隐约感到,这个姓费朗的孩子所说的故事,似乎有某些捏造成分。
首先,这孩子身上散发的是农场的气味,而非城市。巴迪·帕金斯和他的兄弟们在哥伦布市往东南大约三十英里左右的阿曼达镇近郊经营一个三百英亩的农场,所以他肯定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这孩子身上有剑桥镇的味道,而剑桥镇是个乡下地方。巴迪从小就在农场和谷仓里长大,肥料、成长中的玉米或豌豆jīng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如今,坐在他身边的男孩那身褴楼衣裳上全都沾了巴迪熟悉的那些气味。
再来是他那身衣服。巴迪推测,费朗太太想必病得不轻,否则她不会让路易斯穿着那条裤子出门——那条牛仔裤早已破烂不堪,裤管全是干掉变硬的泥巴,裤脚踩成一圈黄褐sèwū渍。还有那双鞋!路易斯的运动鞋看起来随时会从脚上脱落,鞋带纠结成一团,两只鞋面的布料全都磨破了好几个大洞。
“所以说,他们把你爸的车拖走了,是吗,路易斯?”巴迪问道。
“对啊,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没用的懦夫半夜跑来,就这么把它从车库里偷走了。我觉得他们没有权力这么做。他们不该把车子从工作得要死要活、而且打算一有能力就赶紧付清贷款的人身边抢走。他们不可以这样,你也这么认为吧,是不是?”
男孩将因日晒而变得黝黑的真挚脸孔转向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这是个自从特赦尼克松总统或猪猡湾事件以来最严肃的问题。面对任何浑身散发农场工作气味的男孩,而他提出的意见基本上不带恶意时——巴迪直觉地想要干脆赞同他的说法。
“我想凡事总有一体两面。”巴迪·帕金斯回答得有些尴尬。男孩目光一闪,转过头重新望着前方。巴迪为此又紧张起来,看着男孩脸上凝结的愁云惨雾,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没有顺着路易斯,费朗的意思附和一下。
“你说你阿姨在鹿眼湖的小学教书?”巴迪希望至少能说些让这悲伤的孩子开心点的事,带他往前看,而不是往后看。
“是的,先生。她是小学老师,叫海伦·沃恩。”他的神情并未改变。
然而巴迪又听见了——他倒不敢拿自己跟亨利·希金斯之类的语言学教授相提并论,但他绝对敢打包票,路易斯·费朗说话的方式丝毫不像个在俄亥俄州长大的孩子。他的口音完全不对,每个音节接得太紧,抑扬顿挫的转tiáo也都不同。压根不像俄亥俄人,更别提什么俄亥俄农家的口音了。那是外地人的口音。
或许有其他原因,让个在俄亥俄州剑桥镇长大的孩子学会这样的说话方式?无论出于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巴迪觉得应该是这样。
就另一方面来看,路易斯·费朗左手肘紧紧夹着、从未松开的那份报纸,似乎又证实了巴迪最深、最负面的忧虑:他身边这个飘散出农场芳香的同伴,其实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巴迪尽可能不着痕迹,只稍微偏过头偷看,发现报纸是《安哥拉论坛报》。非洲有个叫安哥拉的地方,那是许多一心想赚大钱的英国人趋之若鹜之地;不过,纽约州也有个叫安哥拉的小镇,就在伊利湖旁边。他不久前才在报上看过那地方的照片,虽然记不清楚是为什么。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路易斯。”他清清喉咙。
“什么事?”杰克问。
“一个来自40号国道旁边纯朴小镇的孩子,为什么手上会拿着纽约州安哥拉镇的报纸?那地方非常远。我只是好奇而已,孩子。”
男孩低头瞅了被压得扁兮兮的报纸一眼,接着将它夹得更紧一些,好像生怕它会逃走。
“啊,”他说,“我捡到的。”
“哦,这样啊。”巴迪说。
“是的,先生。我出门的时候在汽车站的长凳上捡到的。”
“你今天早上去了汽车站?”
“我先去了汽车站,后来才改变主意决定搭便车。帕金斯先生,如果你愿意让我在曾斯维尔的交流道下车,我就只剩一小段车程了,搞不好晚餐前就能到我阿姨家。”
“有可能。”巴迪说完,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驶过接下来的几英里路。最后他再也按捺不住,笔直看着前方,非常小声地问:“孩子,你是离家出走了吗?”
路易斯,费朗竟回他一个微笑,巴迪诧异不已一—那既非傻笑也非伪装,是个扎扎实实的微笑,仿佛质疑他离家出走实在是个古怪的想法,令他发笑。这时的巴迪已将脸转向侧面,而路易斯瞥了巴迪一眼,两人视线相接。
经过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管它过了几秒钟,总之巴迪·帕金斯察觉,这个坐在他身边、全身脏兮兮的小男孩非常美丽。他原以为,他不会拿这个字眼形容任何超过九个月大的男性,然而在脏wū褴褛的外表下,路易斯·费朗着实是个美丽的孩子。路易斯的幽默感暂时扼杀了脸上的忧愁,而从他内在散发出来、照耀在巴迪·帕金斯——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家里有三个正值青春期的儿子——身上的光芒,源自他坦荡纯洁的善良,唯独某种异乎寻常的经历,让这道光芒蒙上了细微斑影。年仅十二岁的路易斯·费朗,孤苦伶仃,在人生的旅程上,似乎已走得比巴迪·帕金斯更远,见识过更广大的世界,而正是这点,令巴迪感受到他的美丽。
“不,我不是离家出走,帕金斯先生。”男孩回答他。
接着他一眨眼,闪耀的眼眸再次收敛起来,失去光泽。男孩沉入座位,靠在椅背上,他抬起一条腿,膝盖抵住仪表板,然后将报纸往上移,夹在腋下。
“嗯,我也没这么想。”巴迪·帕金斯连忙收回视线,改看着前方路况。他心中好像放下一块石头,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我也不认为你是那样的孩子,路易斯。不过,你有点特别。”
男孩不置一词。
“在农场上工作过,是吗?”
路易斯的目光投向巴迪,一脸诧异。
“是啊,先前三天都在农场上干活,每小时两块钱。”
而且你妈妈在送你去找她妹妹之前,也舍不得从病床上爬起来,替你洗洗衣服,是不是?巴迪心里这么想,说出口的却是:“路易斯,我希望你能考虑跟我一起回家。我不是说你离家出走或什么的,但如果你真的来自剑桥镇附近任何一个地方,我保证把这辆破车吞下去,连lún胎都吃得一干二净。我自己也有三个孩子,全是男孩,最小的比利只比你大三岁。我们家可特别清楚怎么应付男孩子呢。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那得看你愿意回答多少问题了。因为至少从我们第一次共进晚餐后,我就会开始不停追问。”
他伸手搓了搓自己的灰sè平头,望向副驾驶座。路易斯·费朗这时看来又像个普通男孩,而非意外的天启。
“我们全家人都会欢迎你,孩子。”
男孩带着笑容回答:“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帕金斯先生。可惜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得去找阿姨,她在……”
“鹿眼湖。”巴迪替他说完。男孩吞了吞口水,再度转头注视前方。
“我会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巴迪又说一次。
路易斯拍拍他壮硕黝黑的手臂。
“你肯让我搭便车,就已经帮我很大的忙了,真的。”
又沉默地过了十分钟后,巴迪看着路易斯孤单的身影,独自走下曾斯维尔交流道。假如他把一个脏兮兮的陌生男孩带回家养,埃米八成会气得猛敲他脑袋,但要是她跟他说过话,埃米说不定会把妈妈传给她的上好杯碟都搬出来招待他。巴迪,帕金斯并不相信真有个叫海伦,沃恩的女人住在鹿眼湖,神秘男孩路易斯,费朗是不是真有个母亲,他也不十分有把握——这男孩看起来孑然一身,背负着重大使命独自闯荡。巴迪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购物中心招牌巨大的黄sè和紫sèsè块渐渐将他吞没。
有一瞬间,他曾考虑干脆跳下车,追上那孩子,试着把他带回来……下一刻他却回想起一个混乱拥挤、尘烟弥漫的晚间新闻画面。纽约州的安哥拉镇。那里发生了一起微不足道的事件,小到不曾二度出现在报纸上,属于那种看过即丢、转眼就被抛进历史洪流的小型灾难新闻。巴迪残存的记忆只是个简短片段,说不定还有错漏之处。那画面中,地面裂开一个仿佛直通地狱的大洞,粗壮的钢梁突出,四处都是倒塌的梁柱,铺盖在被压扁的汽车上。巴迪·帕金斯往交流道又看了一眼,男孩已不在路上,他踩下油门,驶向夕阳。
<er h3”>03
巴迪·帕金斯的记忆比自己以为的要准确。谜样的男孩路易斯·费朗谨慎恐惧地将之夹在腋下、保护着的那份过期一个月的《安哥拉论坛报》,假如巴迪有机会看上一眼,他会在头版读到这样的标题:
预计还有六个月完工、将成为安哥拉镇上最高、最豪华的高级公寓建筑计划“雨翼大厦”,昨日悲剧性地被迫中止,因为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导致建筑物意外崩塌,将数名建筑工人掩埋在断垣瓦砾下。目前已从化为废墟的公寓残骸中挖掘出五具尸体,另外仍有两名工人行踪不明,估计已经落难。七名罹难者全是斯派泽建筑公司的工人,意外发生时,他们正位于建筑物最顶端的两层楼进行线路装配与焊接作业。
发生于昨日的意外乃是安哥拉史上首次地震事件。经本报记者电话联系,今日纽约大学地质系教授亚明·范·佩特将这次致命地震形容为“泡沫式地震”。纽约州安全委员会委员表示,他们将带领研究团队,持续勘验地震现场……
以及布鲁斯·戴维,三十九岁。
是五十四岁的阿诺德·舒尔坎和四十三岁的西奥多·拉穆森。
杰克无须再翻阅报纸头版,也能将这些名字倒背如流。
纽约州安哥拉镇史上头一次发生地震,事发当天,正是杰克从西方路腾回,降落在工地旁边的日子。
在杰克·索亚心中,有一部分希望自己能和仁慈的巴迪·帕金斯先生回家,和他们一家人围着厨房餐桌共进晚餐——炖牛肉与厚厚的苹果派——然后在帕金斯家的客房里,舒服地窝进床上,将手织毛毯拉到头顶。然后除了吃饭时间外,动也不动,彻底休息个四五天。
偏偏脑海中有个阻挠他的画面:未经打磨的松木餐桌上,nǎi酪碎屑堆积如山,餐桌另一头,护墙板上有个巨大的老鼠洞,穿着牛仔裤的帕金斯家三兄弟走出来,背后拖着细长的尾巴。
造成诸如杰瑞,布雷索之死一类改变的是谁,爸爸?海德、席柯、怀德、海根、戴维;还有舒尔坎和拉穆森,全都走了。是不是就像害死杰瑞那样?杰克知道这变化是谁一手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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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弯道走下交流道时,飘浮在杰克前方的巨型看板从视线齐肩的一侧转移到另一侧。看板是黄紫对比sètiáo,上面标明“鹿眼购物中心”字样,走到这里,杰克才看清楚,这招牌竖立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内,架在一个黄sè柱子的三脚架上。购物中心是由许多土黄sè大楼复合成的未来主义式建筑,从外观看来似乎没有窗户——再走近些,杰克才明白,购物中心是有屋顶的,各自独立的建筑物只是错觉。他将手放进口袋,握紧一卷二十三张一元纸钞叠成的钞票,那是他身上的全部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