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01
傍晚五点,走廊上响起一长串单tiáo尖锐的电子铃声。阿狼霍地坐起来,头顶猛然撞上上铺的铁框,正在打盹的杰克震了一下,吓得清醒过来。
大约过了十五秒钟铃声才结束,阿狼的尖叫却依旧持续。
他站都站不稳地瑟缩到墙角,双手抱头。
“这里是坏地方,杰克!”他尖叫,“坏地方,此时此刻!-定要出去!要出去!此时此刻!”
有人捶墙。
“叫那蠢蛋闭嘴!”
另一边响起沙哑尖细的笑声。
“快点替你们的灵魂guàn注点阳光吧,小鬼!从那个大家伙的声音听起来,给他点阳光准没错!”促狭刺耳的笑声再度响起,宛如可怕的尖叫声。
“坏地方,杰克!嗷呜!杰森哪!坏地方!坏地方!坏——”
走廊传来响声,每个房门全都打开了。杰克听见许多阳光之家厚重的皮鞋敲响地面的躁动。
他从上铺爬下来,勉强自己行动。现实恍然错置——杰克觉得自己没有睡着,也不曾醒来。他艰难地移动,接近阿狼,仿佛这狭小空间充满的不是空气,而他正在玉米糖浆中泅泳。
他觉得好累……好累好累。
“阿狼,”他说,“阿狼,停下来。”
“没办法呀,杰克!”阿狼啜泣着。他的手臂仍紧抱脑袋,似乎在阻止它爆炸。
“你一定要忍耐,阿狼。我们现在一定得到大厅去。”
“我没办法呀。”阿狼哽咽着说。
“这里是坏地方,好臭好臭……”
走廊上有人大喊:“出来忏悔!”杰克觉得应该是赫克托·巴斯特的声音。
“出来忏悔!”另一个人接着喊,用的是同一种腔tiáo。出来忏悔!出来忏悔!简直就像某种奇怪的美式足球队呼。
“如果你想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一定要先保持冷静。”
“没办法呀,杰克,阿狼没办法冷静,好坏……”
房门很快就要开了,站在门后的人可能是巴斯特或桑尼·辛格……或两者皆是,而他和阿狼并没有听话“出去忏悔”。虽说阳光之家可能会容许新成员在适应期间出点小差错,杰克仍旧认为,他们必须尽其所能在最短时间内融入,才有可能争取更多脱逃的机会。有阿狼在,这一切将变得困难重重。天哪,阿狼,我真的很抱歉把你拖进这趟浑水,杰克想道,然而眼前的现实如此,如果我们不想办法驾驭它,就会换成它把我们压垮。假若我严苛地要求你,也是为了你好。他凄惨地又想了一句,但愿真是如此。
“阿狼,”杰克低声说,“还是你想让辛格再跑来打我?”
“不想,杰克,阿狼不想……”
“那你最好跟我一起到走廊上。”杰克说,“你一定要记住,你的行为跟辛格和巴斯特对待我的方式,会有很大的关系。辛格就因为你那些小石头打了我一巴掌——”
“也会有人打他一巴掌。”阿狼的语tiáo低沉缓和,目光却陡然变得锋利,绽放出橘光。杰克在他的双chún间看见牙齿闪过一道冷光——倒不像他笑了,而是他的牙齿突然伸长了。
“别这么想。”杰克严肃地说,“这样只会让情况越弄越糟。”
阿狼抱着头的双手垂了下来。
“杰克,我不知道……”
“试试看好吗?”杰克问道,他焦急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口。
“我会试一试。”阿狼泪光闪烁,低语轻颤。
<er h3”>02
按理说,此刻的走廊应当充满明亮的午后阳光,实际上却暗蒙蒙的。似乎是窗上安装了某种滤光装置,让走廊上的男孩能往外眺望——看一眼真正的阳光——而户外的阳光却进不了室内。阳光行进到这些高处的维多利亚式窗户内框,便再也前进不了。
走廊左右两侧各有十个房间,每扇门前各站着两个男孩,杰克与阿狼几乎是最后出现的,不过没人注意他们的迟到。辛格、巴斯特,还有另外两名少年已经找到他们开刀的对象,没空分神受害者是个戴着眼镜的干瘪少年,看来大约十五岁。他用别扭的姿势立正,卡其裤褪到足踝,堆在皮鞋上。他没穿内裤。
“你玩够了没有?”辛格问道。
“我——”
“闭嘴!”与辛格和巴斯特一起的其中一名少年大叫。他们一群四人都穿着牛仔裤,不像其他人穿的是卡其裤。杰克很快便得知,这个大叫的少年名叫沃里克,至于第四个人叫凯西。
“我们要你讲话的时候,自然会问你!”沃里克斥责道,“你还在玩你的‘小弟弟’吗,莫顿?”
莫顿颤抖着,沉默不语。
“快回答!”凯西厉声bī问。他是个肥胖的少年,长得有点像《爱丽丝镜中奇遇》里坏心肠的矮胖子崔斗顿。
“不了。”莫顿回答的声音细小得像蚊子叫。
“什么?大声点!”辛格叫骂。
“不了!”莫顿咕哝着。
“只要你一个星期内都不再犯,我们就把内裤还你。”辛格说话的样子好像自己正施予莫顿极大的恩惠,“现在把裤子穿上,你这变态。”
莫顿吸着鼻水,一边弯下腰,拉起卡其裤穿上。
接着,所有男孩下楼忏悔并用晚餐。
<er h3”>03
忏悔大会在餐厅对面的大房间里举行。忏悔室的墙面一片光秃,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煱豆和热狗令人垂涎的气味从对面飘来,杰克看见,一整天来阿狼眼底的yīn霾总算消散,他的鼻头规律地动着,首度流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比起阿狼,眼前杰克更担心这场“忏悔大会”。当他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上铺时,他注意到天花板的角落停着一个黑sè的小东西。起初,他以为那八成是只死掉的虫子,或是它褪掉的甲壳——若是靠近点看,也许能看见黏住它的蜘蛛网。好吧,那确实是只虫子没错,不过是某种人造的“虫子” 。那是个体积娇小的老式麦克风,用螺丝拴在墙上。麦克风尾端伸出一条电线,钻进后方墙上不规则的破洞里。他们连把它藏起来都懒得费事。不过是这里提供的另一项服务罢了,孩子们。阳光,加德纳永远倾听你的需求。
发现窃听器,并在走廊上目睹莫顿受辱那幕之后,杰克有种预感,忏悔会上肯定硝烟四起,甚至充满邪恶的激烈场面。某个人——有可能是阳光·加德纳本人,但更有可能是桑尼·辛格,或赫克托·巴斯特——将会诱迫他承认,在他来到阳光之家前,曾经嗑药、三更半夜闯进民宅打劫、曾在走过的马路上到处乱吐口水、在过完辛苦的一天后玩玩自己的“小弟弟”。就算他没做过任何这类事情,他们也会穷追猛打,直到他承认为止。他们会试着整垮他。杰克觉得自己还有办法忍耐着挺过去,至于阿狼会如何反应,他实在没把握。
然而,最教他匪夷所思的,是阳光之家的少年对于忏悔仪式的热切期待。
阳光之家的核心干部——那群穿着白sè高领毛衣的少年——坐在靠近忏悔室前方的位置。杰克四下环顾,发现身边的人无不用迫切期盼的目光注视着敞开的大门。铁定是为了晚餐——好吧,那味道真是香得受不了,尤其在过了好几个星期有一餐没一餐、只有偶尔能吃到速食店汉堡的日子之后。紧接着阳光·加德纳风度翩翩地走进忏悔室,杰克发现男孩们脸上的期盼转变成快慰,他才明白原来终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等的不是晚餐。十五分钟前还在走廊上光着pì股畏缩颤抖的莫顿,这时竞满脸喜悦。
男孩全都站了起来。阿狼坐着不动,鼻孔翕翕张张,既困惑又惊惶,直到杰克一把揪住他的衬衫,才将他拉起来。
“别人怎么做,你就照做,阿狼。”杰克悄悄说道。
“坐下吧,孩子们。”加德纳面带微笑,“请坐。”
他们坐下。加德纳穿着一件淡蓝sè牛仔裤,上衣是亮得炫目的白sè丝质衬衫,领口敞开。他凝视众人,慈祥地微笑。绝大多数男孩用崇拜的眼神回望他。杰克看见一名男孩——波浪棕sè鬈发在额前形成一个长长的美人尖,下巴往内缩,jīng致的小手就像汤米叔叔收集的荷兰瓷那样苍白——他转过头,用手掩住讥笑的嘴角,这景象让杰克感到某种鼓舞。看来,无论阳光之家卖的是什么药,并非所有人都被洗脑了——虽然绝大多数人已深陷其中,而且就这情况看来,他们被洗脑洗得相当彻底。有个龅牙男孩几乎是用爱慕的眼神看着阳光·加德纳。
“让我们来祈祷吧。赫克托,请你带领大家好吗?”
赫克托听令照办。他的祷词快速而机械化,活像在祷告服事网听到某个诵读困难症患者打来的电话录音。在请求上帝宽恕他们的过去,帮助他们成为更好的人,并祈求上帝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眷顾他们之后,赫克托·巴斯特草草念了一句:“奉耶稣之名祷告阿门。”然后坐下。
“谢谢你,赫克托。”加德纳这时已在一张没有扶手的椅子上坐下,他将椅背反转,跨坐其上,姿态犹如约翰·福特导演的西部片中,骑在马背上的牛仔。今晚的加德纳简直魅力四射,早上杰克所见的那股空洞枯燥、不停重复打转的神经质举止已不复见。
“让我们请十二位孩子忏悔,最多不超过十二位。安迪,请你主持,好吗?”
安迪·沃里克取代了赫克托的位置,脸上的神情虔诚得可笑。
“谢谢您,加德纳牧师。”他望着少年们说道,“忏悔时间。”他说,“谁先开始?”
席间兴起一阵sāo动……接着少年的手纷纷举起。两只……六只……九只手举到半空。
“洛伊·奥德斯菲。”沃里克选中他。
洛伊·奥德斯菲起立,他身材瘦高,鼻尖长了一颗大如肿瘤的青春痘,细削的手在身前交叉揉绞。
“去年我从妈妈的皮包里偷了十块钱!”他用近乎尖叫的高音对大家宣布,一面伸出一只长了疥癣的脏手,用力拧了一下鼻头的青春痘。
“我拿那十块钱到游乐场去,全部换成代币,然后玩了小jīng灵和镭射枪战,直到全部代币统统用光!我妈妈收着那笔钱,原本是为了要付煤气费。所以后来我们家的煤气被切断,好一阵子都没有暖气。”他眨眨眼,环视众人,“结果我弟弟得了肺炎,得住进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医院!就因为我偷了那十块钱!
“这就是我的忏悔。”
语毕,洛伊·奥德斯菲重新坐下。
阳光·加德纳问道:“洛伊的罪可以得到赦免吗?”
男孩们异口同声:“洛伊可以被赦免。”
“在座有任何人能赦免他吗,孩子们?”
“没有人。”
“那么谁能赦免他呢?”
“上帝将通过它唯一的独子耶稣基督,施展赦免的力量。”
“你愿意向主耶稣祈祷,求它宽恕你的罪吗?”加德纳询问洛伊,奥德斯菲。
“会!一定会!”洛伊·奥德斯菲吼得全身发抖,又捏了一下鼻头的青春痘。杰克注意到,洛伊·奥德斯菲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下一次妈妈来探望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告诉她,你知错了,你在上帝的面前,犯下了愧对她和弟弟的罪,而你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比惭愧?”
“当然会!”
阳光·加德纳对着安迪·沃里克颔首示意。
“下一位忏悔。”沃里克喊道。
直到六点钟忏悔大会结束前,整个忏悔室内除了杰克与阿狼,几乎所有男孩全都举手要求忏悔,但求能供出一些罪行,好和其他人一样。有些人偷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有些人则说自己偷喝酒,直到烂醉如泥。当然,少不了一些与嗑药有关的故事。
主持忏悔仪式的人是沃里克,然而男孩们一心只愿求得阳光·加德纳的认同,他们说了又说,说了又说。
加德纳简直就让他们“爱上了”自己的罪,杰克困扰地想着,他们迷恋他,渴望他的认同,我猜忏悔是他们唯一取得他认同的机会。这些可怜虫,有些人甚至情愿编造自己的罪行。
餐厅飘来的香味越来越浓郁。阿狼的胃不停大声咕噜。有一度,在某个少年声泪俱下地忏悔自己如何迷上《阁楼》杂志,贪看里面那些“人尽可夫的荡妇”的yín图艳照时,阿狼的肚子咕噜大叫了一声,杰克暗暗用手肘顶了一下阿狼。
最后一则忏悔结束后,阳光,加德纳带领大家进行一段简短悦耳的祷告,接着他站到走廊上,一身行头贵气bī人,神态不拘小节地注视着男孩们从忏悔室鱼贯而出。杰克与阿狼走过他身边时,他一把握住杰克的手腕。
“我们曾经见过。”忏悔吧,阳光,加德纳的眼神要求着。
杰克突然涌上一股坦承一切的冲动。
噢,没错,我们认识彼此。你曾用鞭子抽得我皮开肉绽呢。
“没有。”杰克说。
“不对,”加德纳说,“不对。我们一定见过。在哪里呢?加州?缅因州?还是俄克拉荷马州?”
忏悔吧。
“我们并不认识。”杰克说。
加德纳咯咯笑了起来。杰克脑中倏地闪过那画面:阳光,加德纳正抖着身子,手舞足蹈,挥甩他的皮鞭。
“当人们要求彼得指认耶稣基督的时候,他也说了一样的话。”他说,“不过彼得说的是谎话。你也是。我们是在德州认识的吗,杰克?埃尔帕索?还是上辈子在耶路撒冷?在各各他,耶稣的受难之地?”
“我说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才刚刚认识。”他又咯咯笑了一阵。
杰克看见,阿狼已经躲到走廊另一头,竭力远离阳光,加德纳。是因为他的气味。因为他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古龙水味,以及在古龙水掩盖下的疯狂气味。
“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的长相,杰克。任何脸孔、任何地点。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他的目光从杰克游走向阿狼一阿狼细细哀叫一声,向后撤退——接着又移回杰克身上。
“好好享用你的晚餐,杰克。”他说,“好好享用你的晚餐,阿狼。明天,你们在阳光之家的生活才算正式开始。”
走向楼梯间的半途中,他又转头回顾。
“我不会忘记任何脸孔、任何地点,杰克。我一定会想起来的。”杰克冷冷地想道,老天,希望不要。在我逃到离这该死的地方两千英里外之前,你可千万不要想起——
一股力道凶猛地冲撞他。杰克往外飞向大厅,两只手像风车似的胡乱挥舞,想保持平衡。他的头敲在水泥地上,眼前宛如下起一阵流星雨。等到他有力气坐起来时,看见辛格和巴斯特并肩而立jiān笑着。凯西站在他们背后,圆滚滚的肚子令白sè高领毛衣高高鼓起。阿狼瞪着辛格与巴斯特,那绷紧的架势令杰克紧张起来。
“阿狼,不要!”杰克叫道。
阿狼忍住气。
“别听他的,尽管来啊,傻大个。”赫克托·巴斯特挑衅着,微微一笑。
“不要理他。高兴的话尽管放马过来。吃晚餐前我通常喜欢来点热身运动。”
辛格瞥了阿狼一眼,说道:“别逗那个傻蛋了,赫克托。他只是听话的草包。”他用下巴指指杰克,“那边那个才是首脑。真正需要改造的是他才对。”
他弯腰睨视杰克,两手撑着膝盖,貌似亲切地对着非常yòu小的儿童说话的大人。
“我们会让你改头换面的,杰克·帕克先生。相信我。”
杰克故意说:“滚一边去,你这欺善怕恶的混蛋。”
辛格犹如吃了一记耳光,身子往后一缩,一阵红cháo从他的领口爬上来直冲脸颊。赫克托,巴斯特发出咆哮,上前一步。
辛格抓住巴斯特的手臂,眼神仍盯着杰克不放,说道:“还不是时候。晚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