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倒不觉得这段和安德斯一来一往、想办法让他好好说话的时间浪费了,因为趁这段空当,他确定理查德并非假装,而是真的睡着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好现象,毕竟安德斯对摩根可说抱怨连连。还有一段,安德斯说到这地方是魔域边陲的最后一站——它有个用魔域语念来音韵动人的名字:外岗车站。然而出了这里,便是恐怖的蛮荒之地。
“有多蛮荒?”杰克问。
“我也不知道。”安德斯点燃烟斗。他的视线没入黑暗中,神情凄凉。
“有关焦枯平原的传闻不胜枚举,每个版本都不尽相同,不过开头总是一样的:‘我认识一个人,他曾经遇上一个在焦枯平原边界迷失了三天的旅人,而那迷途的旅人说……’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故事的开头是:‘有一次,我在焦枯平原的边界迷路迷了三天……’你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吧,杰森殿下?”
“我明白。”杰克回答。焦枯平原。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颈背汗毛直竖,手臂上起jī皮疙瘩。
“所以说,没有人确切知道焦枯平原的情况?”
“众说纷纭,没人有确切的把握,”安德斯说,“不过只要其中有一丁点是真实的——”
“你听说过些什么?”
“那里的景象诡谲骇人,可怕到连奥列斯建造的火渊都显得见怪不怪。火球在山丘和旷野上滚动,后面拖着长长的黑尾巴——白天时看起来是黑sè的,不过我也听说,那些尾巴入夜之后会发光。假如有人不小心太接近那些火球,一定会大病一场。头发掉光,全身皮肤肿胀生疮,接着开始呕吐;也许有康复的机会,不过大部分结局都是,呕吐接连不断,直到胃腔破裂、喉咙溃烂,然后……”
安德斯站起来。
“殿下!为什么您脸上出现这表情?您在窗外看见什么了吗?您在那罪该万死的铁轨上看到什么妖魔鬼怪了吗?”
安德斯恐慌地探看窗外。
辐射感染,杰克暗忖。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可是他所描述的,几乎百分之百是辐射感染造成的症状。
去年杰克参加了一个自然科学研习营,他在里面学过有关核武器和bào露在放射线下所造成的后果等等相关知识——无论是有心或无意,总之杰克的母亲曾经参加反对核武器与核电厂增建的运动,因此当时杰克学得格外用心。
多么吻合!用辐射wū染来解释焦枯平原的情况是多么合理的答案!随即他又想通了另一件事:西部是第一个被用来进行核弹测试的地方——军方在荒凉无人烟的西部放置了许多人体模型,并将计划投掷在广岛的原子弹模型悬挂在高塔上进行试爆,以此估测爆炸的实况和杀伤力。最后他们回到犹他州与内华达州,在美国仅存的真正净土上,建造地下基地,继续进行核武器测试。杰克知道,在那一大片山峦起伏、贫瘠崎岖的不毛之地上,军方拥有许多土地,而他们在那里进行测试的,可绝对不止是核武器。
假如女王驾崩了,摩根会把多少那该死的鬼东西弄进魔域里?他又已经弄了多少进来呢?这条驿马车道与铁路接轨的路线,会不会就是他运输系统的一部分?
“您的气sè很糟,殿下,真的很糟。您的脸sè白得像张纸似的。我发誓我没胡说!”
“我没事。”杰克悠悠答道,“坐着吧。继续说你的故事。打个火,你的烟斗快熄了。”
安德斯取下嘴里的烟斗,重新点燃,目光从杰克再度移向窗外……这时他脸上的神情已不再只是空虚绝望,还添了几分忧惧。
“不过我想很快地,我就会知道那些传闻究竟有几分真实性了。”
“此话怎说?”
“我天一亮就得出发了。”安德斯说,“奥列斯的摩根的邪恶列车现在就停在车棚里,明天一早,我得载着他那一车天晓得有多可怕的鬼东西,穿越焦枯平原。”
杰克瞪着老人,他的血yè直冲脑门,心脏扑通作响。
“去哪里?要去多远?到海边吗?到大水边?”
安德斯慢吞吞地点头。
“哦,是的。”他说,“到大水边。而且——”他的声音往下一沉,转变成无力的低语,双眼骨碌转向漆黑的窗景,仿佛担心无名鬼怪正在窗外偷窥,窃听他的谈话。
“到了之后,摩根会来接应,然后把车上的货卸下来。”
“卸到哪里?”杰克问。
“暗黑旅店。”安德斯颤抖着,低声说出答案。
<er h3”>06
杰克觉得自己肚子里又蹿上一阵捧腹大笑的冲动。暗黑旅店——这简直就像一本惊悚小说的书名嘛。可是……可是……饭店正是这一切的起点,不是吗?大西洋海岸线上,新罕布什尔州的阿兰布拉花园饭店。难道说,在太平洋沿岸,也有另一间旅馆,也许又是一间叠床架屋的古老维多利亚式建筑?那注定会是他这趟奇异、漫长旅程的终点吗?在一间类似阿兰布拉、附近还有座荒芜游乐园的旅馆里?这想法尽管奇怪,却jīng准无比地充满莫名的说服力,甚至让他想起魔域与他的世界里,人们拥有彼此的分身这件事……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殿下?”
安德斯语带微愠。杰克连忙移开目光。
“不好意思,”他说,“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安抚地笑笑,安德斯也回以简短的一笑。
“对了,我希望你别再这么叫我了。”
“叫您什么,殿下?”
“别叫我殿下。”
“殿下?”安德斯看来满脸疑惑。他不是在复诵杰克的话,而是在要求杰克解释。杰克觉得,假如他再继续坚持下去,两人的对话就要陷入那种“什么?什么什么?”的鬼打墙窘境里了。
“算了。”杰克说道。他向前倾身,“我希望你将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我。办得到吗?”
“我会尽力,殿下。”安德斯回答。
<er h3”>07
安德斯娓娓道来,开始时他说得很慢。他这辈子都独自住在外岗,平常不习惯说那么多话。此时在一个男孩的要求下开口,而对方在他心目中又拥有高贵的地位,甚至像个神祇般令他崇拜。一步一步,他说得越来越快,这则充满不确定的情节,却又令人激动不已的故事临近尾声时,他已是口若悬河,喷涌而出。尽管老人说话的口音很重,令杰克不断联想起罗伯特,彭斯那种混浊的苏格兰颤音,要听懂话的内容,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安德斯认识摩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摩根是称霸外岗的外岗之王。他的全名“奥列斯的摩根”其实没有听起来那么神气,不过是描述了实情,意思就和他“外岗之王”这称号差不多。
奥列斯是外岗极东的军事训练基地,也是那块长满野草的偌大荒地上唯一有组织的军事营地。由于摩根对奥列斯的掌控极其严密而彻底,外岗的其他区域便自然而然臣服在他的权威之下。此外,过去十五年间,不断有堕落的坏狼转而效忠摩根。
起初这问题并不严重,因为投诚的坏狼为数不多(安德斯的口音老是让杰克把“坏狼”听成“灰狼”)。不过最近几年他们集结的数量越来越庞大,安德斯听说,自从女王病了之后,专司畜牧的狼族有一半以上的族人受到恶魔引诱而腐败。
安德斯说,听命于奥列斯的摩根的不只狼族,还有别的物种,更可怕的物种——传说中光是看上一眼便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恐怖生物。
杰克想起埃尔罗伊·奥特莱酒馆那可怕的怪物,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地方有名字吗?”杰克发问。
“殿下?”
“我们所在的这地方,也有名字吗?”
“不算有,殿下,但我听说过,有些人管这地方叫神忘岭。”
“神忘岭。”杰克念出这名字。虽然还很模糊,也许还有许多误差,但魔域的地理形貌终于在杰克脑中凝聚出完整的lún廓。魔域与美国国土东半部对应;外岗与美国中西部和广袤的平原(神忘岭?伊利诺伊州?内布拉斯加州?)对应;至于焦枯平原,则与美国西部相对应。
他凝视安德斯良久,笃直的目光让这车站守门人再度不安地扭动起来。
“抱歉。”杰克说,“请继续。”
安德斯的父亲是最后一名从外岗出发、“开往东方”的驿马车驾驶,当时安德斯便跟在父亲身边当学徒兼助手。不过那年头东方局势不稳,时有叛乱sāo动;老国王遇刺,加上随后那场战争,似乎便是乱局的开端。虽然战事在劳拉女王登基后平息,然而各地动乱却如雨后春笋般渐行活跃,并逐步跨出焦枯平原那蛮荒之地,推展向东方。安德斯说,不少人坚信,西方是所有邪恶势力的肇发之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杰克表面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自己其实明白。
“就是那土地的尽头。”安德斯说,“在大水边缘。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邪恶的发源地,在另一个世界中,正是我父亲进入这世界的起点……父亲、我、理查德,还有……摩根,那个自大妄为的屎洛特。
安德斯继续说道,外岗早已祸事临头,而半数狼族也堕落变节了——堕落到什么程度他也不十分确定,不过这位年迈的车站守门人告诉杰克,假腐坏不能尽快停止,也许他们将因此全数灭亡。叛乱势力不但侵入外岗,如今甚至逐渐深入东方,而他听说,身处东方的女王已病人膏肓。
“那不是真的吧,殿下?”安德斯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问道。
杰克看着他。
“我应该知道答案吗?”他反问。
“啊,当然,”安德斯说,“您不是她的儿子吗?”
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就连田野中的虫鸣都静止了。理查德也像是静止在两次沉重混浊的呼吸之间。
就连他自己的心跳都似乎静止了……也或许,真正静止下来的,其实只有他的心跳。
接着,他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是……我是她的儿子。此外……她确实病得很重。”
“她会死吗?”安德斯追问,这时他毫无保留地露出恳求的目光。
“女王会死吗,殿下?”
杰克微微一笑,答道:“一切都还在未定之天。”
<er h3”>08
安德斯说,乱局萌芽的最初,奥列斯的摩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边疆营长,父亲是个蓬头垢面、浑身油臭味的滑稽人物。摩根的父亲在世时人人视他为笑柄,甚至连他的死法都被传成一则笑谈。
“他喝了一整天的蜜桃酒,喝到肚子疼,结果拉肚子拉到命都没了。”
父亲的可笑形象为摩根的声望蒙上一层yīn影,父亲死后,原本人们也打算继续将儿子当成笑柄看待,不过在奥列斯地区开始采用绞刑后,便再也不曾传出嘲弄摩根的笑声。等到老国王去世后的几年间,sāo乱逐渐兴起,摩根的势力也随之迅速蹿升,就像天上升起一颗捎来恶兆的凶星。
当然最初这在外岗显得微不足道——安德斯表示,这空旷无垠的荒野让政治显得不值一谈。对大家来说,唯独狼族的变化会造成实质上的影响,不过既然那些变节的坏狼都迁移到“异地”去了,就连这影响也像是不痛不痒(“这对我们没多大差别,殿下。”杰克坚信自己听到了这句话)。
又过了一阵子,在女王病倒的消息总算传到偏远的西边后不久,摩根从东部的火渊里集结了一群相貌畸形的奴隶送到西边;负责监督遣送工作的便是归顺摩根麾下的恶狼和一些丑陋的怪物。他们的总指挥是个带着鞭子的恶棍,偶尔身边会跟着一个骨瘦如柴、有几分yīn森气味的小男孩。运送奴隶工作初期,那恶棍经常出现,在那可怕的数月间,安德斯总是躲藏在外岗车站南方五英里左右的家里,没多久恶棍失去了踪影,这让安德斯感到高兴。有传闻说摩根策动的叛变己到了箭在弦上的紧张态势,所以才将那恶棍召回东方辅佐。安德斯不确定这传闻有几分真实,也不在意;他只为了恶棍的离去觉得开心不已。
“那个人,”杰克质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清楚,殿下。狼族叫他‘执鞭人’,奴隶就只管他叫魔鬼。我想他们说得都对。”
“他的穿着是不是很讲究?丝绒大衣,鞋面上还有扣环,是不是?”
安德斯连连点头。
“他身上是不是洒了很多香水?”
“哦、哦!是的!”
“他的鞭子尾端岔成很多细小分枝,分枝末梢还镶着铁刺?”
“是的,殿下。那是魔鬼的鞭子。而且他使起那鞭子时可厉害了,没错,就是这样。”
他说的是奥斯蒙。是阳光·加德纳。他原本在这里,替摩根打理某些事情……后来女王病了,奥斯蒙被召回宫殿,就是我第一次和奥斯蒙打交道那次。
“他的儿子,”杰克问,“看起来什么样子?”
“皮包骨。”安德斯慢慢说道,“有只眼睛像浸满了水,老是漂浮不定。我只记得这么多。他……殿下,执鞭人的儿子很少抛头露面。虽然他手上没有鞭子,但比起他的父亲,狼族似乎更怕他。他们说他很yīn暗。”
“yīn暗。”杰克说。
“是的。这个词是用来形容一个人很难看清楚,无论你再怎么费心去看都摸不清他的长相。当然要隐形是不可能——这是狼族说的——不过如果那个人知道怎么使这种伎俩,他就能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大部分狼族都会这招,那个小男孩也会这招。所以说起他的长相,我只记得他瘦得像枯骨似的,一只眼睛动个不停,而且他很丑,丑得像某种邪恶yīn森的病毒。”
安德斯停顿了一会儿。
“他生性残bào,喜欢折磨小东西。他曾经把它们丢在车站门廊底下,我听到全世界最凄惨的哀号……”安德斯发起抖来,“所以说,我才老是躲在屋子里。我不喜欢听见动物的惨叫声。那让我非常不舒服,的确是。”
安德斯的一言一语无不在杰克心中引发更多疑问。他尤其想仔细询问安德斯关于狼族的一切——听着这些事,令杰克思念起阿狼,沉甸甸的回忆五味杂陈。
可惜时间有限——安德斯必须一大早驾着列车驶向焦枯平原;一整队由摩根领军的疯狂弟子也许下一秒就会冲破安德斯所说的“异地”,追进这里;理查德随时可能醒来,追问他们口中谈论的摩根和那个曾在纳尔逊馆与他比邻而居的“yīn暗”的人是何方神圣。
“他们来到这里,”杰克整理着思绪,“带来一批奴隶,由奥斯蒙统帅——直到他被召回宫殿,或是必须到印第安纳州打理阳光之家,带领那群宗教狂热分子时——”
“殿下?”安德斯听得一头雾水。
“他们来到这里,建造了什么?”杰克心中已有笃定的答案,但仍希望从安德斯口中听到。
“哦,就是那些铁轨啊。”安德斯说,“铁轨一路铺进焦枯平原里,就是我明天必须走的那条路。”他耸耸肩膀。
“不。”杰克站起来,一阵难耐的兴奋在他的xiōng膛炸开,宛如烈阳。脑海里好像又敲动一记响钟,再度升起那股巨大拼图完美契合的感受。
杰克脸上绽放出光芒,美丽得难以名状,安德斯见了,重重跪倒在地。理查德听见sāo动,翻个身,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你不用去。”杰克说,“我去。还有他。”他指指理查德。
“杰克?”一脸睡意的理查德疑惑地看着杰克,“你们在聊些什么啊?那个人为什么在闻地板?”
“殿下……您要求的,当然好……可是我不懂……”
“你留下来。”杰克说,“我们去。我们替你开火车。”
“可是殿下,理由何在?”安德斯鼓起勇气发问,仍然不敢抬头看杰克。
杰克·索亚的视线深入漆黑的远方。
“因为,”他说,“我想,铁路的尽头——或终点附近——有某样东西,是我必须拿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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