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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夕照更辽阔了——火车接近海岸时,面前的地景再度变得开阔平坦——却没有之前的动人心弦。杰克在一座受到侵蚀的山丘顶上停住火车,又一次爬到列车尾端的拖板车。他到处翻找,花了将近一小时——直到向晚的彩霞逐渐深沉,月亮在东方升起——最后他一共带回六个标着“镜头”的箱子。
“打开这些箱子,”他告诉理查德,“清点里面的弹匣。我现在任命你为弹药总管。”
“好极了。”理查德虚软地回应,“忙了老半天,我就知道没好事。”
杰克又去拖板车一趟,用枪杆撬开一个印有“机械零件”字样的木箱。正撬到一半,他听见黑暗中某处传来一阵粗哑刺耳的咆哮,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
“杰克?杰克,你在后面吗?”
“我在这里!”杰克高声回答。他们简直就像两个洗衣妇在围墙里外互相大声嚷嚷,杰克觉得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然而理查德的声音听来相当紧张。
“你会很快回来吗?”
“马上回去!”杰克高喊,使劲加快手边的动作。他们已将焦枯平原抛在身后,不过杰克还是不希望让火车停下来太久。若是能把整个箱子抱回驾驶室会简单点,可惜箱子太重。
它们不重,它们是我的冲锋枪,杰克心想,暗自窃笑了一阵。
“杰克?”理查德狂乱的音tiáo拔高了八度。
“憋住,别吓得niào裤子了,查查。”杰克说。
“别叫我查查。”理查德说。
铁钉脱离木板,擦出尖锐的噪音,松得让杰克能够徒手拔掉它们。他抓起两把冲锋枪,正要往回走时,看见另一个箱子——大小和手提电视的外盒差不多。外层包着一块防水布。
杰克在微弱的月光下颠簸着爬过车厢顶,感受晚风吹拂在脸上。空气很干净——没有花朵枯萎的气味,没有腐烂的恶臭,只是一阵干净而湿润的晚风,带着清晰的海水咸味。
“你在干什么?”理查德一脸不悦,“杰克,我们已经有枪了!我们已经有子弹了!为什么你还要搬更多枪回来?搞不好会有怪物趁你四处游荡的时候爬上这里!”
“需要更多枪,因为冲锋枪很容易过热;”杰克说,“需要更多子弹,是因为我们可能有场硬仗要打。我也会看电视的,兄弟。”他回头又朝拖板车方向走去。他想看看那方形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理查德抓住他。惊慌使得理查德的手指尖得像一对鹰爪。
“理查德,不会有事的——”
“可能会有怪物把你捉走!”
“我觉得我们已经差不多出了焦枯——”
“可能会有怪物把我捉走!杰克,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理查德的泪水决堤,他既没有转过头,也不以手掩面;他只是站着,五官挤在一块,眼泪泉涌而出。这一刻,理查德的脆弱赤裸得让杰克于心不忍。杰克伸出手将他揽进怀里。
“如果你被抓走,被杀死了,那我怎么办?”理查德哽咽着问,“我一个人,要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没有答案,杰克心想,我真的没有答案。
<er h3”>02
于是,理查德跟着杰克前往拖板车,进行最后一趟军火储备任务。这表示杰克得托着理查德爬上梯子,搀着他走过车厢顶,然后小心地扶着他爬下梯子,就像帮一个瘸腿的老太太过马路那样。
“理性的理查德”大脑已逐渐恢复正常运作——然而他的体能却每况愈下。
尽管防锈保护油都从木板缝里渗出来了,箱子上还是大大方方地印着“水果”两字。箱子打开后,杰克觉得用“水果”这两个字来当标示也不见得不对。箱子里装满了小小的凤梨。会爆炸的那种。
“我的圣母玛利亚。”理查德低声惊叹。
“你要叫阿弥陀佛我也不反对。”杰克说,“帮我个忙。如果用衣服装,我们一人应该可以带走四五个。”
“到底为什么要准备那么多军火?”理查德质问,“难不成你打算跟一整支军队打仗?”
“差不多吧。”
<er h3”>03
回程时两人走在车厢顶上,理查德抬头望向天空,晕眩感如浪cháo般袭来。他走得摇来晃去,杰克得拽着他才能避免他滚下车厢。他发觉天上的星象既不属于南半球,也不属于北半球。它们是全然陌生的星宿……不过那些点点繁星确实拥有自己的秩序。而或许,在这个理查德所不了解、充满惊奇的世界某处,军队同样要倚靠它们指引方向。这层体悟形成无从否认的最后一击,沉甸甸地将这整件事的真实感植入理查德心中。
杰克的呼喊将他从遥远的冥想中拉回现实:“嘿,理查德!拜托!你差点摔下去了!”
终于,他们又回到驾驶室。
杰克将排挡打人前进挡,推进加速器,奥列斯的摩根的列车宛如平原上的一支巨型探照灯,再次向前奔驰。杰克凝视着驾驶室地面:四把乌兹冲锋枪;将近二十个弹匣,每十个放成一堆;还有十颗手榴弹,手榴弹上的安全栓简直就像啤酒罐拉环。
“我们的火力还不够充足,”杰克说,“不过应该可以不用太吹毛求疵了。”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杰克?”
杰克只是摇头。
“我猜,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大猪头,对不对?”理查德问。
杰克笑开来。
“我一直都这么觉得,查查。”
“别叫我查查!”
“查查——查查——查查!”
这回,这老笑话为理查德的脸庞带来短暂的笑容。不是特别灿烂的笑容,而且让理查德嘴边那圈脓疱看起来更明显了……但至少胜过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想再睡一会儿,你一个人没问题吗?”理查德把弹匣推到一边,在驾驶室一角安顿下来,将杰克的披肩盖在自己身上。
“一直爬上爬下,又搬了那么多东西……我快累瘫了,一定是真的生病了。”
“我没问题的。”杰克说。的确,理查德需要恢复元气,因为不久后他就用得到了。
“我闻得到海水的味道。”理查德说。杰克觉得这句话中奇异地糅合着爱、憎恨、怀念与恐惧。理查德合上双眼。
杰克将加速器一路推到底。就快看到结局了——某种结局——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得强烈。
<er h3”>04
月落之前,焦枯平原最后一块凄惨严苛的风景也已退出视线。谷物再度出现。虽然它们不比神忘岭上的那些穗草细致,却也散发出清新与健康的气息。杰克依稀听见鸟叫声,像是海鸥的声音。在这片弥漫着细微的果实气味而海水咸味却分外鲜明的田野上,那是一声孤寂彻骨的叫喊。
午夜之后火车驶进一座树林——大多是常青树,针叶气味混合海风捎来的盐味凝固在空气中,仿佛将杰克遗留在身后的出发地与他终于抵达的这片树林紧紧连结起来。
杰克与母亲从未在加州北部久留——也许是因为屎洛特经常在这里度假——不过他记得莉莉曾对他说过,门多西诺和索萨利托两地与新英格兰地区一路南下到盐匣和鳕鱼角一带的风景非常相似。西岸的制片公司若需要在新英格兰取景时,通常会直接北上,省去大老远横跨整个国家的麻烦,反正大部分观众看不出其中差别。
事情注定要这样发展。虽然说来奇怪,我正要返回那个当初被我遗弃在身后的地方。
理查德:难不成你打算跟一整支军队打仗?
他暗自庆幸理查德又睡着了,可以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起码不用现在回答。
安德斯:邪恶的东西。给坏狼用的。让他们带去暗黑旅店。
所谓邪恶的东西,是乌兹冲锋枪、塑料炸药和手榴弹。邪恶的东西全在这里。但恶狼不在。火车的车厢那一截是空的,杰克发现这个事实格外具有说服力。
你想知道的事情是这样的,理查德,不过我很高兴你还在睡,这么一来我就不用把这故事告诉你。摩根算准我会来,打算替我办场惊奇派对。只可惜从大蛋糕里跳出来的会是一群狼人,而不是脱衣舞女郎,而且按照计划,这些乌兹冲锋枪和手榴弹是用来当助兴道具的。不过呢,我们多少算是劫走他的火车,而且比他预定的发车时间早了十二个小时左右。但假如我们此行的终点站有一大群恶狼正等着迎接这辆魔域小火车——入九不离十——我们势必得竭尽所能地出其不意。
杰克举起一只手,捂住脸颊。
无论摩根的军事基地在哪里,若是能在靠近营地前停下火车,绕道而行,或许会让事情变得简单点。不只简单,也更安全些。
但这么做就等于放纵那些恶狼继续横行,理查德,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瞪着驾驶室内满满一地的弹药纳闷,不知自己是否真有能力突袭摩根的恶狼大本营。好一支游击队。看看这阵容:流浪洗碗工之王杰克,索亚,加上他患有嗜睡症的最佳战友理查德。杰克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出了问题。八成真的坏了,他想,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这将是场任谁都没想过的突袭……更何况,杰克已经他妈的忍受太多、太多、太多。他忍受过鞭刑,挚友阿狼为他牺牲了性命;他们摧毁理查德的学校,也摧毁了理查德大部分的理性;杰克还知道,摩根·斯洛特甚至跑去新罕布什尔sāo扰他母亲。
疯了又怎样,总之,复仇的时候到了。杰克弯下腰,拿起一把装好弹匣的冲锋枪,抱在xiōng前。前方的铁道仍旧不断延伸,空气中的海水味越来越浓了。
<er h3”>05
天亮前,杰克倚着排挡杆小睡了片刻。当天空透出鱼肚白,理查德叫醒杰克。
“前面有东西。”
杰克先看了一眼理查德才往前看。他原本期望在阳光下理查德的气sè会好看点,然而就算妆点上拂晓的晶莹,也遮掩不了这个事实:理查德确实病了。初来乍到的新鲜天sè只是将理查德脸上的死灰变成蜡黄……他脸上还是没有半点活人的气sè。
“嘿!火车!喂!你他妈的大火车!”吼叫声带着混浊的喉音,只比野兽的咆哮清楚一点。杰克又看了前方一眼。
列车正驶近一座小巧的岗哨。
岗哨口站着一个狼人——不过除却那双橘sè的发亮眼珠,这狼人和杰克的阿狼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这狼人的头顶扁平得诡异,宛如被人用镰刀整齐削去颅骨上缘;整张脸像是从长长的下巴凸出来,就连此时满脸惊喜的神情都掩不住那挥之不去的粗蛮愚蠢。
狼人的衣着类似某种雇佣兵制服——或者说,在杰克的想象中,雇佣兵制服大概就是这模样。宽松的长裤底下露出一双黑sè皮靴——不过靴头开了个缺口,好让狼人毛茸茸、趾甲尖长的脚指头能伸出来。
“火车!”火车抵达岗哨前的最后五十码,他又吠又吼,跳上跳下,露出粗野的笑容,像蓝tiáo歌手凯伯·凯洛威那样频频弹着手指,一坨坨唾沫从嘴角喷溅而出。
“火车!火车!天杀的火车!此时此刻!”他咧开惊人的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你他妈来得太早了,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杰克,那是什么?”惊慌的理查德指尖嵌入杰克的肩膀,不过以他过去的纪录,他的语tiáo倒是和缓多了。
“那是恶狼。摩根的爪牙之一。”
该死,杰克,你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了,你这蠢蛋!
不过没时间担心这么多了。车头已经抵达岗哨旁,很明显,狼人有意跳上火车。杰克看着他笨拙地在尘土中跳了一下,露出脚趾的皮靴发出一声巨响。他赤裸的上身挂着一副横跨xiōng膛的皮制子弹带,上面chā着一柄短刀,但没有枪。
杰克将冲锋枪切换成单发射击模式。
“摩根?什么摩根?哪个摩根?”
“先别谈这个。”杰克说道。
杰克将全数注意力集中在同一个地方——狼人。他刻意对狼人摆出开朗和善的假笑,手中的乌兹冲锋枪保持在狼人看不见的位置。
“安德斯的火车!他妈的没错!此时此刻!”
驾驶室右侧门板底下有块宽阔的脚踏板,门板上的把手宛如一枚巨大的订书针。看起来愚蠢至极的狼人粗鲁地笑着,口水沿着嘴角流向下巴,他抓住门把,轻松地跳上踏板。
“嘿!那老头在哪里?嗷呜!老家伙人在哪——”
杰克举起枪,朝狼人的左眼送进一颗子弹。
狼人眼睛的橘sè火光瞬间熄灭,就像被一阵强风吹熄的烛火。他往后跌落,像某种愚蠢的跳水姿势,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
“杰克!”理查德硬拉着杰克转过头。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和那狼人一样热切——差别在于理查德是出于惊恐,而非欣喜。
“你说的是我爸爸吗?我爸爸跟这些事有关系吗?”
“理查德,你相信我吗?”
“相信。可是——”
“那就先忘了这件事,别想了。现在不是好时机。”
“可是——”
“快拿枪。”
“杰克——”
“理查德,快把枪拿起来!”
理查德弯腰拾起其中一把冲锋枪。
“我讨厌枪。”他又说了一次。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玩意,理查德小子。不过,该是反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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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正逐步开近一座高耸的木桩围墙。墙后传出各种声音:喘气声、吼叫声、有韵律的拍掌声与皮靴鞋跟随着整齐的节奏踩踏在硬泥地上的声响。还有些难以辨认的声音,不过这所有声响汇聚在一起,在杰克耳中只代表一个意义——军事cào练。刚才的岗哨与这道围栅问的距离约莫半英里,再加上墙内的诸多活动,杰克怀疑有任何人听得见刚才那声枪响。至于火车,由于是电力驱动,因此几乎没有噪音。照这情势判断,这场突袭的发球权仍掌握在杰克手上。
木桩围墙上嵌着一组双扇门,大门掩着,铁轨钻进这道门扉下方,消失在视线之外。阳光穿透粗木桩之间的缝隙,筛出一道道光束。
“杰克,你最好让火车慢下来。”火车距离栅门只剩一百五十码。围墙后方传来规律的口令。杰克又想起威尔斯小说里的怪兽,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可不成,查查。我们要冲破那道大门。你差不多可以准备开始喊拉拉队的欢呼了。”
“杰克,你疯了!”
“我知道。”
一百码。火车蓄电池嗡嗡低鸣。一道蓝sè火光凌空跃起,嘶嘶飒飒。火车两侧光秃秃的土地飞快往后倒退。
这附近完全没有谷物,杰克心想,假如诺埃尔·考沃德要写一部以摩根·斯洛特为主角的剧本,我猜他会把戏名取作《毁世恶灵》吧。
“杰克,要是这诡异的小火车出轨怎么办?”
“是有这个可能,我猜。”杰克答道。
“那要是火车冲进大门,刚好铁轨却没了呢?”
“也总会有些垫背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