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子似醉如痴肝肠断,只哭得泪眼
扑簌(卧牛)长吁短叹。
又见她强扎挣把身翻,
爬扶起,吁吁喘。
忙将那贴身小袄轻轻脱下,
连声说:快将你锦衣脱下同奴换。
公子领会其中意,
急将锦衣脱下替她穿。
只累得那晴雯虚乏玉体津津汗,
颤声说:从今就死总心甘。
恰此时窗外有人说真大胆,
原来是晴雯的嫂嫂把家还。
那宝玉眼含热泪忙离去,
到后来幻境才结未了缘。
众人一齐鼓掌:“好,好,真有高的。”
雪芹举杯在手:“文善兄,我敬你一杯,一谢你这段岔曲写的好,唱的也好。”
“您夸奖了。”
“二谢你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迪。”
“你也想写岔曲啦?”
“非也。”
“非也?!”文善及众人殊为不解。
“我不是想写岔曲,我是想把我写的书编成马头tiáo,连说带唱,就在黄叶村头上那家酒馆里,定期说唱给乡亲们听,倘若乡亲们喜欢听,那就是说我的书写得有点儿意思,否则就返工重写。”
嫣梅首先赞成:“这是个好办法,给走黑道的人照个亮儿。”
“对,有道理。”敦诚也很赞同。
“怎么样,文善兄,一四七您来唱岔曲,二五八我开大书,如何?”
“您饶了我吧,打我们家到香山,来回一百里地,一个月九趟,您想累死我,这把弦子我双手奉赠,您自个儿唱吧。我们家还要我哪!”文善的一番话,引得众人笑声一片。
登高的盛会大家尽欢而散。雪芹回到黄叶村,仍然日以继夜写他的。
这一天,雪芹在书稿上写下一条回目:《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他刚要动笔,却又停下来默想沉思:“借省亲写南巡,为了一场虚热闹而鱼肉百姓自然是好主意,可是傅家的贵妃替皇帝被刺死在木兰围场,和宝珠姑娘代公主和番的事,仍然不能告知天下,这……应该找谁议论议论呢?”
黄叶村中别无可谈的对象,只有找大师兄,故而雪芹翌日绝早便来到张宜泉的家,向其说明来意。
张宜泉想了想说:“这的确是个难事,既不能明说,又要让人知道。我也没什么高明的办法。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受些启迪。”
“好,好。”
张宜泉与雪芹登上香山,来到一处废寺,断壁残垣荒草满径,人烟罕到,满目苍凉。
张宜泉指着这些遗迹说:“雪芹你看,这座废寺原名广泉寺,年久失修故而倒塌,烟火久断,寺无僧侣。但是你看这些基石、断壁、碑座、石阶,可以想象当年的lún廓,似乎有呼之欲出,唤之可现之感。我还做了一首小诗,你且听好:
君诗曾未等闲吟,
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含雨sè,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0)
墙可见补云yīn。
蝉鸣荒径遥相唤,
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
有谁曳杖过烟林。
雪芹吟哦着其中的两句:“‘碑暗定知含雨sè,墙可见补云yīn。’就是说只见其影,不见其形。”
“也可以说‘一歌而两声’。”
雪芹频频点头,体会着“一歌而两声”的用意。
雪芹和张宜泉从广泉寺归来,经过村口的酒馆,掌柜的出来将雪芹拦住:“曹二爷、张先生二位请留步。请进来喝壶茶、歇歇脚。我还有下情回禀。”
雪芹和张宜泉走进酒店坐定。掌柜的献上茶来,然后在桌上放了四两银子:“曹二爷,您那张墨竹卖了四两银子,我拿一两顶酒账,下余三两您收好。”
“这一两送给你做酬金。那二两存在柜上,我要有用自然来拿,不用就顶酒账。”
“好嘞。谢谢曹二爷啦。”掌柜拿了银子,还请个安。雪芹说:“给我们上酒吧,今天我请客。”
“别价!今天我请客。您稍候,马上就到。”掌柜的满心欢喜的备酒去了。
雪芹继续跟张宜泉议论写书的事:“一歌而两声的道理我是懂了,但真的运用起来,又容易不得要领,比方说:隐真,极易,演假,也不难,难在隐真又得让读者知真,演假也能让读者知假。”
“这些事只能在运笔中表达,局外人不知作者xiōng中构想,难于做细致的论断啊。”
“可也是。”
酒馆掌柜用托盘上酒上菜:“酒到,菜到。”
鄂拜一步走进酒馆:“我也到了。”
“哈,真巧!”雪芹挺高兴。
“请坐,请坐。”张宜泉让座。
鄂拜还没坐稳,自个儿先给自个一个嘴巴。
“哟!这是怎么啦?”雪芹问。
“唉,都怨我多嘴,那天打这儿回去就跟我们佐领夸您的画儿画得好,没想到,招了事啦,他兔崽子让我求您给画张扇面。求您吧,给您添麻烦我不落忍,不求您吧,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又惹不起他,你们二位说,我可怎么办?”
雪芹说:“那就画吧。”
“唉。他还有要求呢!”
“什么要求?”张宜泉问。
“他儿子要去赶考,一要画一幅喜雀登梅画,二要题上一首吉利的诗,三,他说他们家祖上出过王爷,要把这份意思写在诗里。”
“唉——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张宜泉面呈不悦。
“嘿……”雪芹一阵冷笑:“好,我给他画,而且条条依从。扇面儿哪?”
“带来了。”鄂拜从怀里取出扇面儿,铺在桌上:“掌柜的,借你的笔墨颜料用用。”
“有。”酒馆掌柜立时拿来摆好。
雪芹面呈嘲弄之sè,抓起笔来抹抹点点一挥而就。
扇面上画的是,一只麻雀站在一枝梅花上,所题的诗为:“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鄂拜连声夸赞:“真bàng,《喜雀登梅图》诗也题得好,三条要求都占全了,得,我算交差了。”
张宜泉接过扇面儿:“让我瞧瞧。”他呷了一口酒,原要欣赏扇面儿,但是刚看了一眼,一口酒全喷在扇面上——噗!
“嘿,您这是怎么啦,张先生?”
张宜泉缓上一口气来问鄂拜:“你会没看明白这首诗?这是藏头诗啊。”
鄂拜接过扇面儿,用手挡住后边的四个字再念:“扇王八头!我的妈呀,这要让那个老家伙看出来……”
“嗐,你都看不出来,他能看得出来吗?”
雪芹回到家中,发现嫣梅已经来了很久了,收拾屋子,做好了晚饭。
嫣梅问雪芹:“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又喝多了吧?”
“没有,酒入宽肠不会醉的。”
“有什么喜事儿?”
“鄂拜让我给他们佐领画一幅扇面儿,还有题诗,我给他画了喜雀登梅。题了一首打油诗,是藏头诗:“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1)
“哟,原来是扇王八头。哈……”嫣梅笑弯了腰:“你呀,你呀,你大变了。年轻的时候循规蹈矩,立志著书……”
“二次遇祸后,我也消沉过,下江南找到你跟表大爷,听到你们的遭遇,又目睹官府的黑暗,再加上如蒨的早丧,才使我猛醒,大彻大悟……”
“还加上点儿玩世不恭。”
“是,对于这个世,不能恭。对于这个天,不能补,只能拆。”
“这倒是。咱们先吃饭吧,边吃边谈。”
“好。”雪芹、嫣梅坐在炕桌上进餐。
雪芹接着说:“早晨我去找过大师兄,讨教‘隐真知真,演假知假’的办法。”
“他怎么说?”
“他也没有什么细致的办法,不过有一句话,倒也耐人寻味。”
“什么话?”
“一歌而两声。”
“一歌而两声……”嫣梅沉吟半晌,突然二目一亮:“雪芹,还记得一件往事吗?”
“什么往事?”
“当年你被圈禁在悬香阁撰写《风月宝鉴》,玉莹姐为你抄书稿,我还为你画过几幅绣像。”
“怎么不记得,画得挺好啊。”
“你就在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加一幅画。曲子里写得更清楚,更细致。这样就能达到隐真又让人知真的目的。”
“好办法。可是画什么呢?让我想想……”
两个人异常兴奋,连饭都不吃了。嫣梅撤去碗筷,擦净炕桌,备好纸笔。
雪芹拿起笔来,蘸了点墨,边想边说:“在元春的判词上画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椽……”
“你的意思是椽音谐元,说元春死于弓箭之下。”
“对!《红楼梦曲》这样写。”雪芹写,嫣梅念:——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芳魂销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寻相告:
儿命已入黄泉,
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好!‘荣华正好,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正吻合傅家贵妃的遭遇,还点明她不是死在宫内,而是路远山高的木兰围场。可是,这是个什么牌子呢?”
“这个曲牌也要自撰……《恨无常》如何?”雪芹问。
“妙极了,正好点题。”
“探春远嫁画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涕之状,岸上有两个人在放风筝。读者能解吗?”
“反正我能解,一女子飘洋过海登船而去,自然是嫁到异国和番,和番必是公主,探春去和什么番,必定是代公主和番,而且如断线的风筝,一去不返。”
“愿世人都能像你,我来写《红楼梦曲》。”嫣梅念:——
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想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恐怕只能如此了!”
“好,那就一齐画。”这时传来三更天的梆声。
嫣梅看了一眼雪芹:“天都这么晚了。”
“不管,一气呵成。”雪芹说着铺纸洗笔开始做画。
“我给你烫点饭吃吧。”
“吃烫饭……这又使我想起在江南,晚上要吃宵夜,多半是烫饭,真好吃啊。”
“那是因为你饿了,二是当年的烫饭都是好东西,自然好吃,你再尝尝今天的烫饭,全是素的。”
“哎,嫣梅,提起江南,我倒有句话要问你?”
“什么话?”
“……算了,不问了。”
嫣梅从雪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爱慕的神情,自己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翌日天光大亮,雪芹睡在外屋。嫣梅睡在里间,二人睡犹未醒。
李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见他们睡梦正酣,没有去惊扰他们。他仔细看过铺得满屋子的画,不免摇头叹息。他找了一张纸,提笔写下留言,然后便轻手轻脚的走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2)
日上三竿,嫣梅醒来,走到外屋先见到伯父的留言。嫣梅将雪芹推醒:“大爷来过了。”
雪芹翻身坐起:“人哪?”
“进城给庙里办事去了,留了个条儿,你看看。”嫣梅将留言递给雪芹。
雪芹看完留言,一声长叹:“唉——弓、船太露,极不可取。那咱们不是白干了吗?”
嫣梅一笑:“我大爷是那种被吓破了胆的人,他总觉得要有大祸临头。我为你抄书,偶有所感时而加批,大爷也看也批,我留意了一下他批的内容,多为忆昔感叹,泪笔伤怀之注,没有越雷池一步的支言片语,所以咱们不要去管他。”
“嘿……你的主意可真好。”
“真好!这支曲子给起个什么名呢?”
“《分骨肉》如何?”
“骨肉分离,真点题。秦可卿的绣像,画一座高楼大厦,楼者天香楼也,楼中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从而表明这美人不肯同流合wū,又无法反抗,只有自裁了此残生。”
“说的好。就这么办。《红楼梦曲》这么写。”雪芹提笔书写,嫣梅念道: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
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雪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好了,一层窗户纸,总算捅破了。”
“还不行。”
“怎么?”
“只有这三个人有绣像不是欲盖弥彰。”
“着啊,这么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全得画一幅。”
李鼎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到刚丙寺自己的住处。嫣梅闻声迎了出来,一见这男孩先是一愣:“大爷,这孩子是谁呀?”
“你猜猜。”
“猜猜……咱们在京里举目无亲……这孩子是……”
“姑姑。”男孩向嫣梅狡黠地一笑。
“姑姑?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我是松儿啊。”
“曹松?我的天哪!我的宝贝!都这么高啦?”嫣梅拉过松儿一把抱在怀里。悲喜交加,泪如溪流:“曹门有后,谢天谢地,这孩子长的多像他阿玛。”
“那两只眼睛跟他nǎinǎi一模一样。”李鼎说。
“没错。”嫣梅突然发问:“大爷,您是怎么把孩子偷出来的哪?真神了。”
“胡说!怎么叫偷呢?事隔五年了,他姥爷早已消了气啦,我跟他说了说咱们在江宁的遭遇,他姥爷深表同情,陈老爷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火头上谁没两句过头的话呢?唉,让一步海阔天空,你说哪。”
“可也是。走,松儿,我带你在庙里逛逛,这庙可大了。”
“走。”
嫣梅带着松儿在庙里各处游逛。
最后来到大殿上教松儿上香,拜佛。
“松儿,求神佛保佑你阿玛平安康泰,求神佛保佑你nǎinǎi的英灵早升天堂。”
松儿非常听话,含着眼泪不住给佛爷磕头。磕了又磕。嫣梅看了许久,抹了一把眼泪,将松儿抱住。
皓月初升,天街如洗。松儿与嫣梅同睡在一铺大炕上。
“姑姑,我想明天就上香山,见到阿玛。”
“宝贝,没有车你可去不了,二十多里地哪,你哪儿走得了,半道儿上你说走不动了,我可背不动你。你放心,三天两头的有大车上香山。”
“姑姑,我想我nǎinǎi。”
“是啊,谁不想自个儿的亲nǎinǎi。我跟你一样连她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姑姑,你当我的nǎinǎi行吗?”松儿一头扎在嫣梅的怀里。
“我……”嫣梅闻言,无以为复,松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嫣梅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夜。谁能知道这童言一语,正刺在嫣梅的痛处。
旭日东升,朝阳吐艳。
雪芹今天起来的特别早,他拿起水桶和扁担,要去挑水。忽然听见村口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上吊啦!有人上吊啦!”雪芹一惊,放下扁担,往村口就跑,将到街心,只见一伙男女乡民簇拥着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怀里抱着一个老太太迎面走来。雪芹上去急切地问:“谁?谁这么想不开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3)
双喜嫂叹了口气:“唉!是陈姥姥!”
“啊?!陈姥姥,因为什么呀?”
双喜嫂及众乡民面面相觑,无人做复。
“快!先上我家里来。”雪芹说着,引了那中年汉子来到自己家中,将陈姥姥放在炕上。一些乡民为其理xiōng顺气,一些乡民呼叫着:“陈姥姥!陈姥姥!”
雪芹递给中年汉子一碗茶:“这位大哥,谢谢您了!要不是您从我们这儿路过,这么大清早儿的,老太太可真就没命啦!”
中年汉子将茶喝完:“我跟您打听打听,黄叶村离这儿还有多远啊?”
“我们这儿就是黄叶村,您找谁?”
“曹雪芹曹大爷是住在这儿吗?”
“您是……?”
“在下贱姓丁。”
雪芹辨认半晌:“哎呀!你是少臣大哥!”
“您敢情就是霑哥儿!我给您请安啦!”
雪芹一把抱住:“少臣大哥,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谁?”
“龄哥的干妈,陈姥姥啊!”
“敢情是怹?!怎么也到了这儿啦?”
“二次遇祸之后,陈姥姥是雇工,自然也就放了。可巧房东把房卖了,故而就回老家来了。”
这时,乡民们惊呼:“好了!好了!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雪芹和丁少臣急忙围了过去。
陈姥姥一声呻吟,睁开二目:“我这是在哪儿啊?”
“您在我家哪!”雪芹迎过去,亲切地说。
“芹哥儿,您可救我干什么呀!”
“不是我救的您。”他把少臣拉过来:“是他,丁少臣,我们家老管家丁大爷的儿子,您忘啦?”
少臣喊了一声:“陈姥姥!”
“噢!噢!”陈姥姥说时用手乱摸乱找。
雪芹见状大惊:“陈姥姥,您的眼睛怎么啦?”
“……“
众人愕然。
“瞎了!昨天一夜就哭瞎了!”
众人大惊:“啊?!”
雪芹急切地问:“因为什么?”
“哎!没法说呀!铁牛那孩子不是在书局里刻书嘛。有个人写的书犯了法,我儿子为他刻书,让官家也杀了头!”
“啊!”雪芹顿时怒形于sè,“啪”的一拍桌子。
“还有他妈的这种事情!这是哪家的王法。”丁少臣气得一pì股坐在板凳上。
乡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稍顷,雪芹坐到炕边儿上,拉住陈姥姥的手:“陈姥姥,五年前我刚到这儿就让您搬过来,咱娘儿俩搭个街坊,可您怕扯累了我,如今铁牛不在了,我就是您儿子,这回您就搬过来吧。”
“不行,不行。芹哥儿,有眼睛的时候我都不来,如今没眼没户的,我,我更不能来啦!”
“您的眼睛是一股急火,我虽然不是大夫,可有的病我能治。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我给您搬东西去,咱娘儿俩正好做个伴儿。”
“芹哥儿啊!芹哥儿!您可让我说什么好啊!”陈姥姥放声大哭。
“曹二爷,给陈姥姥搬家的事儿,您就甭管了,交给我们了。”双喜嫂转对众乡民:“乡亲们,走,大伙儿都帮把手儿!”
“对,走!”众乡民一拥而去。
陈姥姥趴在炕上给大伙磕头:“我给乡亲们磕头了,大家伙儿积德行善喽!”
雪芹拦住双喜嫂:“双喜嫂子,您先扶陈姥姥进里屋安置安置,我搬出来。”
“哎!”双喜嫂性子急,背起陈姥姥就走。吓得老太太直嚷:“哎!哎……”
丁少臣在一边看着挺受感动:“霑哥儿,您还是小时候的脾气,跟谁都那么热心肠。”
“咳,人在难处帮一把嘛!噢,对了,刚才没顾上问,这么一大清早,你怎么摸到这儿来啦?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丁少臣趴在地上给雪芹磕了个头。
雪芹急忙扶起:“怎么,丁大爷……”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4)
“过去了。”
“唉——”雪芹一跺脚,眼泪立时就下来。
“穷人何必寿高,早死几年,少受几年罪。霑哥儿,我如今何尝没有寻死的心!”
雪芹眼里噙着泪花:“大哥,红口白牙的你说什么呢,这是……”
“您是不知道,我瘸着一条腿能干什么,摆个小摊儿,连嚼谷儿都混不上,想活可怎么活呀?”停了一会儿,丁少臣愤愤地接着说:“可我们的高邻、怡王府的那群公子哥儿,前几天,买仨风筝,就花了五十两银子!唉——!”
雪芹一腔愤慨,两眼闪出炯炯光芒:“是啊!皇家挥金如土,民间粒米如珠,文字狱严刑极法,老百姓受尽荼毒!”他猛然想起:“少臣哥,你刚才不是说糊风筝能卖钱吗,我能教你这门手艺。”
“您还会糊风筝?”
雪芹从墙上摘下七字筝递给丁少臣:“你瞧,这就是我糊的。”
丁少臣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富非所望不忧贫’,好,真不错。”
雪芹接着说:“什么硬翅儿的,软翅儿的,瘦沙雁儿,肥沙雁儿,黑锅底……我都会。最拿手的是美人筝,你要学会喽,就擎着挣大钱吧!”
“好,咱就这么办啦!”丁少臣非常高兴。
“明天你就跟我上山砍竹子去。你的腿脚能行吗?”
“你放心,落不到你后头。”
第二天早晨两人起来之后,磨了磨柴刀,又到双喜嫂子家,求她照看照看陈姥姥,他们就出了村了。
雪芹跟少臣刚出村口不远,忽然从河边草丛里跳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手里抓着一把蚂蚱,高高兴兴地迎着雪芹跑了过来:“阿玛!阿玛!”
雪芹喜出望外:“松儿!你跟谁来的?”说着一把抱起,搂在怀里。
松儿向身后一指:“姑姑!”
雪芹抬头望去,只见嫣梅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另一只手也抓了几个蚂蚱,走近雪芹:“大爷那天进城给庙里办点事儿,顺路把松儿接来住几天,说让他看看红叶。”
“你们娘儿俩干么都逮了蚂蚱?”
松儿抢着说:“姑姑说阿玛就喜欢拿蚂蚱下酒了。我们这是给您逮的酒菜。”
“哈哈!傻小子!酒菜还有逮的?来,快叫丁大爷。”
“我认识丁大爷。”
“认识,你怎么会认识?”
嫣梅从雪芹怀里接过松儿:“可不是。昨天丁大哥先到了刚丙寺,大爷说留他住两天,等有顺路的大车再来。他可倒好,昨儿个天不亮就溜了。”
“嘿嘿!嘿嘿!我怕给你们添乱。”丁少臣傻笑了两声。
“幸亏如此,不然的话,陈姥姥就没命啦!”
“怎么啦?”嫣梅一惊。
这时,从山上下来几乘大轿,后跟两辆坐满侍女、丫环的轿车。十余名仆役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而至,紧前边的两名清兵在高喊:“让开!让开!”
轿车的车帘被挑开,一个开了脸的大丫头朝雪芹等三人看了又看。但因车急马快,刹那而过,雪芹三人正在说话并未发现。
轿车过后,嫣梅放下松儿:“我快瞧瞧去。松儿跟着谁?”
“我跟阿玛。”
“小白眼狼!”嫣梅看着雪芹背起松儿朝山路跑去的后影,她欣慰地笑了。
雪芹拉着松儿,后跟少臣来到一片竹林之内。
丁少臣略显惊异:“嗬!好一片翠竹。”
“是啊,在北方能有这么一片竹林,很是难得。”雪芹转对松儿:“松儿,阿玛砍,你管往一块儿拾。”
“丁大爷哪?”
“丁大爷腿脚不好,让他歇着。松儿,你从小就得学会喽疼可人,懂吗?”
“懂!阿玛也歇着,我来砍。”松儿拿起柴刀真的砍了两下。
丁少臣听到砍声,猛地想到:“这竹子有主儿吧?能砍吗?”
“能,我认得这竹子的主人。”
松儿抢着说:“我也认得。”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5)
丁少臣问:“谁?”
“大哥,你也认得。”
“我?……”
松儿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逗得雪芹哈哈大笑。
突然,竹林外边有人说话:“这是哪家的顽童,在此砍伐庙里的竹林,还懂得宣唱佛号?”
少臣一愣。
松儿扑上去:“墨姑姑!墨姑姑!抱我!抱我!”
“啊!墨云!”丁少臣认出来了,往事如cháo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抖。为了能控制住,只好抓住一根竹子。
墨云抱起松儿:“什么墨姑姑,让老师傅听见是要责怪的!”
松儿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附在墨云耳边小声地说:“墨姑姑,我可想你啦!”
“你这淘气包儿,墨姑姑出家多年,万念俱灰,我谁都不想了,可就是想你,不知道这是哪世的缘分。”墨云说着亲了松儿一下,把他放下。
雪芹走上一步:“惠明师傅,佛法无边。居然能算得出今日有故人来访。”说着,用手一指:“还认识吗?”
少臣赶紧请安:“墨……不不不,惠明师傅。”
墨云两眼望着少臣,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是在强制住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没有用,为此,她只有背过身去,用袍袖遮住脸,为的是挡住自己的哭声,哭声或可掩小,然而滴血的心却永远不能愈合,她没有再转回身来,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请丁大哥到小庵待茶吧。”说完便到前边引路去了。
一行四人走在山中的小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连松儿也感到气氛过于沉闷,想tiáo皮也不敢tiáo皮了,最终还是墨云先开了口,她跟雪芹说:“刚才你说故人来访,也是真的。芹哥儿,你还记得小红吗?”
“当然记得。她不是在庄王府吗?!”
“刚才跟福晋来烧香,她还问起你的近况。”
丁少臣恍然:“对,我们一出村就遇见一伙轿马、从人。”
“是,他们刚走。我告诉小红你就住在山下黄叶村,近况嘛……欠佳。”
“哎——我不是挺好吗!”
“小红怜念旧主,还掉了几滴眼泪。”
“小红当年还是我经手买的呢。没想到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丁少臣深有感触。
“小红让我告诉你,令伯曹桑格还在王府里当差。”
“噢。这我知道。”
“专门不干好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也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跟弘普在一块儿,能干得出什么好事来。”
他们来到山门前。雪芹停下脚步:“少臣大哥找我是来报丧的,丁大爷过世了!偏赶上陈姥姥上吊寻死。”
墨云大惊:“什么,救过来没有?”
“少臣救的,没事了。”
墨云一把拉上松儿急步走进山门。紧对着山门便是一座佛龛,龛内供的是大肚子弥勒佛,龛旁悬有一副对联:“腹大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墨云点燃了三枝线香,chā在炉内。然后拉过来松儿:“快跪下,磕头叩拜。你要记住,永远也不能忘了咱们那些已故的亲人!”说完她去敲了一声磐,然后也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她喊了一声:“丁大爷!……”便哭倒在蒲团上,泪如泉涌嚎啕大恸往事如cháo,就像是昨天似的,从江宁到北京,丁大爷对自己爱如己出。少臣对自己的爱,可谓出于至诚。他没有拉过自己的手,没有接触过自己的肌肤,可她知道少臣对自己的心,让你摸着会烫手。只有那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少臣要去当兵的头天晚上,自己给他去送棉坎肩的时候一头扎在他的怀里,我听到他的心在咚咚地跳动,我们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求有一个家,一个平平安安温温和和的家。可是残忍的天哪!……此时此刻又看见少臣的身上仍然穿着自己为他缝制的坎肩,破了,旧了,脏了,腐了,棉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可是他还穿着,穿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墨云真想再一次扑到少臣的怀里,把自己的眼泪哭干,用自己的泪水洗净他贴在心上的坎肩,可是不能啦!物换人非流光似水,一去就不能复返了,她哭啊,哭啊,只哭得涕泪横飞昏天黑地,她是在哭亡者,也是在哭生者,更是在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