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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是喜是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再过不久,她便可以赶到医院。

飞机从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直到冲上云层进入平稳飞行阶段,一共耗时十六分钟。这天的天气并不是很好,拉开遮光板,满目晦暗而大片的云朵,飞机穿行其间,高速的气流夹杂着淡淡的雾气从窗边擦过,清晰可见。

机身有些颠簸,可是良辰并不在意。

终于,能够回去见到家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靠在椅背上,她微微疲倦地闭上眼睛,之前近二十个小时不停歇地运转着的大脑,此刻在这方封闭的小空间内,因为家乡已遥遥在望而有了短暂的空白和放松。

从c城到上海,用了一小时四十分。

出关的时候,早已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良辰看了眼屏幕上跳动的亲昵称呼。由于已经真实踏在这片土地上,与家近在咫尺,心里的紧张便忽然少了许多,接通,她的声音中甚至不自觉地带着此许轻松:“妈,我下飞机了,很快就能……”

她身形一顿,后面一位同机的旅客行sè匆匆,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从旁边擦过,不经意间撞了她一下。

“啊,对不起!”匆忙的北方中年男士抱歉地停下来,看了看。

良辰却似脚步不稳地向旁边一侧身,微微踉跄,整个人顺势靠在了通道右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边。

“……小姐,您没事吧?”得不到回答,旁边的声音渐渐开始焦急,“刚才走得太急,撞着您哪儿了?……”

良辰恍若未闻。撑着坚实的玻璃墙,脚下却一阵发软,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她的手因为不自觉的颤抖而使手机稍稍远离了耳边,可是母亲低低的呜咽声却萦绕着挥之不去。

母亲在哭。这种压抑而绝望的哭声,曾在外祖父母的葬礼上出现过,良辰听在耳里,寒意顿生,冷得彻骨。

母亲的声音细微悲切:“……良辰,你爸十分钟前,去了。……”

十分钟之前,那架白sè的庞然大物正在虹桥机场宽阔平整的跑道上渐行渐缓。

她还关着机,什么都接收不到。

想不到,仅仅十来分钟,便是天人永隔。

一瞬间,耳边传来的哭声突然显得那么遥远。

良辰木然转过脸,看着玻璃倒影中的世界,一片深灰。

明明是那样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里,却仿佛砸出一个空白的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装不了。

从见了父亲的遗体,直到办理身后事宜,其间有不少亲戚朋友赶来安慰、悲悼或帮忙,良辰有条不紊地应对着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言行举止中规中矩,无半分失态之处,看着其他人对着遗像流泪,她却只是神sè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只不过,突然之间,连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

陵墓早已订好,良辰从来不知道,原来竟是父亲生前与母亲同去挑选的位置—两人合葬—而且,已是两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讨丧葬一事时,苏母才提起。

良辰微微讶异:“……你们在结婚纪念日当天去选墓地?”

“对。”苏母温婉的脸上浮现着近日cào虑带来的疲态,她微微动了动chún角,“结婚三十周年纪念,这就是你爸送我的礼物。”

良辰皱眉,不确定是否从刚才那道笑容里看见了嘲讽的意味。

苏母却手掌合握,自顾离开,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一座坟墓,真是再恰当不过的礼物了……”

声音细小,却掩饰不住那一丝悲哀,良辰望着母亲纤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

这几天之间,只发过一条短信给凌亦风,说了情况,许久都没得到回复,于是良辰便不再与他联系,开始埋头忙于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电话,不敢听到他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其实心底万分迫切地想要为自己找个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将情绪发泄出来,可以不管不顾,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时间沉浸哀痛之中,随意哭泣流泪。

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么母亲该怎么办呢?母亲又能靠谁?

此时此刻,由不得她不坚强。

这也正是独生子女的悲哀—欢乐永远与痛苦等分。二十几年独享宠爱,到头来,便也只能以一人之力承担所有的苦处,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

遗体火化的时候,她紧紧揽着母亲的肩,身后是关系较亲近的几位叔伯姑母和他们的子女。铁床推进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残忍。

哭声一片。良辰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间却隔着好几米的距离,以及冰冷的铁栏杆,曾经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就要化为灰烬。

她跪在冷硬的石砖地上,终于落下泪来。

短短几日,如同过了数年。

待亲戚朋友逐渐散去,良辰回到家,环顾依旧如故的摆设,突如其来地,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一个家,只因为少了最为重要的那个人,一切便都似乎改变了。

当苏母在厨房煮面条的时候,凌亦风的电话终于来了。

向来清冽的声音此时却低低地传来,他问:“你在哪儿?”

良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父亲微含笑容的遗像,有一丝茫然:“家里。……你呢?”

这段日子,自从校门外一别,他不露面也不留行踪,究竟去了哪儿?

他让她时时开着手机,可是那条短信发出去,十几个小时也没得到回音,良辰在听见他声音的这一刻,终于觉得心酸。

她紧了紧手指,低声问:“你……在哪里?”

电话里传来些微喧闹,凌亦风静了一静,才缓缓道:“虹桥机常”

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sè笼罩。

良辰站在寒冷的薄风中,哈出的气串成白雾,模糊了视线。因此,当计程车终于从远处驶来,最终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当那个车里黑衣黑裤的人跨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时,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

可是,雾气却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也愈加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看着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极的身影,冻得泛白的嘴chún微启,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想到,他竟然在机场给她打电话?!并且,短短四十分钟后,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凌亦风看着几米开外的女人,在寒意凛然的空气里,她的身体越发显得单薄,除了双眼微微红肿,脸颊和嘴chún,甚至连露在外面的半截手掌和纤细的手指,全都透着脆弱的苍白。

他将行李箱丢在原地,慢慢走过去,良辰还是一动未动地站着,他抬手,挑起一缕被风吹起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姿态沉静缓慢,却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良辰喃喃:“……你是路过,还是专程……”

话未完,已被凌亦风伸手揽入怀中。

“良辰,对不起。”低低的声音拂过耳际,“我来迟了。”

只一句话,便如一道电流,迅速地穿过四肢百海。

早已说过要坚强,也原以为自己的身与心的确足够坚忍,能够抵挡突如其来的一切风雨。可是,贴近这具温暖坚实的xiōng膛,良辰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正被渐渐抽走—这是一方依靠,连日来,在她心底无数次不可抑止地渴望着的依靠,此时终于完完全全地来了,在这沉沉暮霭中,气息温暖,熟稔得几乎就要令人沉溺。

良辰微怔地抬头,落入眼中的那张英俊的脸上有仆仆风尘,额前乌黑的头发有一缕不听话地稍稍翘起,身上黑sè的大衣也起了皱褶,这些早已有悖于凌亦风往日的整齐与优雅。

就是这样的他,在渐深渐浓的暮sè中,不轻不重地拥着她,声音微微喑哑,低低地说,良辰……我来迟了。

这一刻,坚持了这么多日的紧绷着的神经,在顷刻里轰然崩塌断裂。良辰只觉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着厚重无敌的战衣,行走于波澜横生的世界,勉力去保护自己,甚至保护他人。

她不够格,也没有足够这样的能力,父亲的离去,早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再继续迈步,都仿佛觉得吃力万分。

而眼前,她扶着他手臂的这个人,才是可以真正给予她更多勇气和力量的人。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浪费了无数个日夜,这一刻,她抓着他,便真的再也不想松开,也不能再松开。

她慢慢抬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语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亦风……”郑重之中隐含着一丝脆弱的音tiáo,却又字字清楚,“请你,不要再离开。”

修长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震,她却恍若未觉。

向苏母介绍的时候,良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妈,这是凌亦风。”

事实上,这个名字在苏家曾经一度并不算陌生,当日良辰在大学的恋爱从未对家里有所隐瞒,因此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的存在,只不过没有正式见面罢了。今天一见,虽说已是时过境迁,苏母仍旧免不了仔细地多打量了凌亦风两眼,可嘴上却不多问,权当只是女儿的普通朋友,热情地招呼晚餐。

吃过饭后,良辰拿出新被褥去客房铺,凌亦风坐在单人沙发里,安静地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

从下飞机接到良辰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担心,这样大的事,反映到他那儿,却只是一条语气平静的短信。然而事实上,她的表现越是平静,他便越难安心,已经太了解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一直以来,太多的事,她都习惯自己压下,眼泪和痛苦,从来不肯轻易显露于人前,可又偏偏并非真的无坚不摧。

在他的眼里,这样的良辰,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被保护。从小尊敬依赖着的父亲骤然离世,带给她的打击究竟有多大?这一点,连他都无法去想象。

凌亦风一手支着眉际,看着良辰的背影,若有所思,气息不由得沉重了些。

良辰仿佛听见微小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他。此时灯光下,静下心来仔细一瞧,这才发觉他比上次见面时竟然消瘦了许多,眼底也有淡淡的yīn影,眉间倦意已盛,不禁问道:“累了?”

凌亦风微微直起身子,却摇头:“没有。”可是疲态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良辰一撇嘴:“跟我还需要装?坐了多久飞机来的?”

不问他之前都在哪儿,只问坐了多久飞机。凌亦风想了想,说:“十三个小时。”见良辰渐渐瞪圆眼睛,他不禁淡淡一笑,又微微抱歉地道,“再从北京转机过来,又花了两三个小时,所以来得晚了。”其实还要感谢一路过来都有好天气,不至于延误更长时间。

良辰看着他下巴上淡青sè的胡茬,皱着眉:“原来,你在国外?”

“嗯,纽约。”

千里迢迢赶着回来吗?思及此处,良辰心头一动。

垂下眼睫,回身将床角整了整,铺平了软和的被子,她突然想到:“那么,那天呢?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原本是为了什么事?当时,你在做什么?”

凌亦风眉峰微动,显然没想到她还记得问这事,半晌不语。末了,见良辰眼中的疑惑未曾有半分减退,这才垂眸想了想,缓缓勾起chún角,淡淡地道:“当时……我在赌博。”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一双幽黑的眼睛看着良辰,突然柔和万分,映着灯光,仿佛万点光芒在其中闪耀。

良辰难得地一扫连日来心中的yīn霾,歪着头拿眼睨他,微微一笑:“我以为你是去出差,怎么,竟然也好此道?赢了很多是吗,所以打电话报喜?”

凌亦风却不再答她,而是静静地,任由目光在那张清秀的脸上流连。只是那一闪而过的微笑,便将整张脸庞瞬间点亮了,与她眉间仍旧隐藏着的一丝悲伤一衬,更显得明媚异常。

这,才是最适合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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