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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李严望着眼前工工整整一套《六韬》,怔了很久。他翻翻竹箧,又问:“里面装的,全是丞相手书?”奉旨盘查信笺的来敏笑着回答:“是《韩非子》、《申子》及《管子》。诸葛亮很闲吗?成日里就顾着抄这些,说是送入东宫的。”“押下来。”李严忽然说。这话将一向轻狂的来敏也惊住了:“押?”李严点点头:“从白帝到成都,丢了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吧。这些抄本里难说没有别的东西……”此时,李严全面负责白帝城治安,很得刘备信任。来敏并未迟疑,便将一整箧都留下了。李严就着暮sè一遍遍翻看,没能在文卷里发现多余的话,墨迹中透出诸葛亮的面容:沉静、稳定。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年纪,不足以承担国家;为什么,身为丞相,诸葛亮仍能保持着极端的冷静和安详呢?李严想:一定是与皇帝达成默契了。是怎样的……默契?

“陛下爱重正方兄,才会将别宫守备交给你。”诸葛亮这样说过。

诸葛亮还说:“亮与正方兄是君子之交。”

想到“君子之交”,李严心头一震,他不是很明白这四个字,虽然听着不错,又是否有水一般的淡漠藏在更深处?思忖间,忽有一对男孩子手牵手直奔堂上。年纪大些的张口便道:“李严。”

“殿下!”李严赶忙起身。

来人是刘备之子:八岁的刘永和五岁的刘理,一个受封鲁王,一个为梁王。

“李严答应给孤做一张小弓的。”刘理撇撇嘴。

“好、好。”李严正回答,见马谡跟着走入了。

马谡是来传旨的,刘备宣李严领刚到白帝的王子入宫见驾。“从不曾这样正式,”李严突然呆了呆,“难道……?!”他心怀忧惧地望望马谡,马谡别过脸去。“yòu常……”刚一开口,马谡就应声说:“李大人请快些。”

“丞相呢?”李严问。

“丞相午时就入宫了。”

李严赶至内廷,见刘备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相反,皇帝看上去jīng神矍铄,正与丞相对坐手谈。二尺见方的玉盘上,落了上百枚黑白子。论棋技,刘备不是诸葛亮对手,此时看着厮杀激烈,想是诸葛亮有意逊让。红彤彤的流云飘散在宫廷窗格外,偶有一片樱花从朱雀窗飘零入内,李严看着诸葛亮,忽然感觉到他与自己从不是一类人。佩服啊……李严在心里说:这个人,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使他人感佩的吗?上天要澄清乱世,才降生下了他?即便用力追赶,也无济于事。“能够看着丞相,看他究竟能做到哪些事,近一些感觉春风、骄阳、肃杀的秋气,我的心愿也便达成了……”张裔的话轻飘飘侵入李严心内,使他叹息一声,一面极力抵制着对张裔的认同。“玉人正在江东受苦……”李严想,“竟被贼子用几根麻绳捆到东吴。”

见到王子,诸葛亮正欲站起施礼,却被刘备按住。

“来、来!”刘备将白子重重拍上棋盘。

“是。”诸葛亮轻落一子。

“好快……”刘备嘀咕,“孔明不用想的吗?”

诸葛亮笑道:“一直在想。”

“至少该多装装样子,哈哈。”刘备招招手,刘理、刘永走上前,一左一右往他怀里靠。“曹cào有二十多个儿子,朕只有三个。”刘备笑望着诸葛亮说,“三个,孔明可以照看好吗?”

一颗黑子“啪”地掉回棋盒里。

“臣不敢……”

“三个小孩子,难道比国家更重?”刘备打个哈哈说。

皇帝是说,立志负担国家的人,便一定能将三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也一齐负担起来吗?还是……国家,要靠君王来负责,至于丞相,只要向君王负责就好了呢?诸葛亮迟疑一下,起身侧立,作揖道:“永殿下、理殿下。”

“丞相。”刘永带着刘理回礼。

“以后别再这样。”刘备又击上一枚白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父皇?”

“见到丞相,要更恭敬些。”刘备敲敲棋盘,示意诸葛亮继续落子,又道,“永儿,朕死之后,你兄弟三人要像侍奉父亲一样待丞相。”

诸葛亮惊住了。

“臣……”

“不要说不敢。”刘备指指诸葛亮心口,又指指自己,“做个君臣一体的典范给天下看。去,”他推推儿子,“拜拜相父。”

刘理、刘永互相望望,走到诸葛亮身前,扑通一声跪落双膝,用非常稚气的童音说:“相父。”

“大声点。”刘备乐呵呵说。

“相父——!”刘理扯着嗓子道。

这一喊,令诸葛亮忽然哀伤了面孔,手里白羽轻轻颤抖,擦在棋盘上,发出沙沙之声。多奇怪,此时浮动在心里的,居然不是惶恐而是哀伤!仿佛一个至交要走远了,再不会回来,日后想要看看他快活的面容,听到他没所谓的声音,全只好在梦里。君臣、权力、国家、争夺……一时都没了重量,那是以后的事,而今只有些零零散散的往昔,飘荡在诸葛亮眼前。隆中小草庐里,刘备兴致勃勃的眉目;逃亡江夏时,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困顿与大笑;荆州城里,一樽樽美酒宜人,刘备将酒递入自己手里,笑着说“多喝些、多喝些……看孔明会不会乱性哟……”到夏日,这个君主甚至会亲自结一顶小帽,用好奇的口吻说:“戴上看看……哈哈,手艺没生疏呢!”

之后,便是真的孤独了。诸葛亮想。

这想法使他一颗泪落在天元处,凝固着闪烁。

“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刘备叹道。

他第一次看到诸葛亮哭,记忆里即便在庞统灵前,诸葛亮虽然沉痛,仍然有礼有节,捧着祭酒的手指一动不动。

“元直说,孔明是比他更坚硬的人,所以能干大事。”刘备拍拍诸葛亮肩,“太重感情了……现在。”

“做不到圣人呵,”诸葛亮擦擦眼睛笑了,“圣人无情。”

“没一个君王会将国家托付给‘圣人’!”刘备笑道,“那不是入世的做派。丞相,”他凝视着他说,“你的才华,十倍于曹丕。”

“哦……”

“必定能安邦定国,成就大业。”

“臣……”

“丞相想做皇帝吗?”

没及诸葛亮反应过来,刘备又道:“假若太子可以辅佐,就请辅佐他;假若他没有才能,丞相可以取而代之。”

国家、君王之间,究竟是怎样关系?

刘备等待着诸葛亮回答,回答他看重的除了国家外,是否还包括某个姓氏。皇帝悄悄叹了声,死亡是个不速之客,它令君臣之间多少得做点探试。虽然刘备也不爱这样,他也不爱见到诸葛亮慌张的面孔,那个人——应该从容到死,整整洁洁的白羽扇,就该象征永久蔓延的智慧与优游!一颗泪一颗泪,这一回,眼泪是直接落到皇帝手背上的,它像要灼着他了!刘备甩甩手,看到诸葛亮正在微笑,一面微笑,一面落泪。这将他看得怔住了。

“不会。”诸葛亮跪下来说。

诸葛亮几乎匍匐着说:“太子天资聪敏,必为明君!臣亮将竭尽所能,兢兢业业、忠贞不贰,直至于死!”

这一匍匐,刘备就看不见诸葛亮的脸了。他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看不到他的沉重、悲哀和决心。然而,仍能从声音里听出端倪,这回答听入刘备耳里,简直是在说:“如若不信,请赐臣一死。”

死亡怎能证明?

只有生存着,才能将诺言一一兑现。

刘备扶起诸葛亮,低声说:“朕是在托孤啊,托孤于你及李正方。”

直到此时,李严才战兢兢走上前,方才那些事、那些问答,听入他耳里、看入他眼里,使他也觉得窒息。哪敢相信呢?一个皇帝,竟向丞相说了那样的话!说做丞相的,可以废除君主自立?!刘备在置疑诸葛亮的忠诚吗?李严用询问的目光望望皇帝,只见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诸葛亮与自己感动了。

“正方就留驻白帝吧,朕将内外军事交与你。”刘备说。

李严受宠若惊地谢了恩。

“朕败了三目。”刘备看看棋盘说。

他一颗颗将棋子收好,叠好棋盒,留诸葛亮与李严在宫里用晚饭,又命刘理、刘永戴上面具,演了出在民间流传很广的滑稽戏,刘备一面看一面哈哈大笑,诸葛亮望着他,恍惚盼望有关死亡的一切预料,全是水中倒影,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幻觉。今夜,白帝是很轻悦的,诸葛亮想,背上留下汗湿的痕迹。他走出宫廷时,拉拉衣裳,晚风呼地窜入,使人一个寒战。

“孔明……”李严追上他。

“正方兄有事?”诸葛亮低声问。

“陛下把一国交给孔明了。”李严笑道,“古往今来,未见臣子受此殊遇。”

“承受了从没有过的恩遇,就要负担起从没有过的艰难。其实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诸葛亮淡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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