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在日文中写作“万華鏡”,利用平面镜的成像原理制作,通过光的折射产生影像。万花筒的最大特性是,它在每一次转动时所呈的像都有所不同,一旦错过某个瞬间,就要转动几个世纪后才能出现同样的组合,因此每一瞬都值得欣赏,每一秒都值得珍惜。日本的推理小说就像一个和风十足的万花筒,经过各个推理作家手中妙笔的几番折射之后,呈现出“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幻视效果,每一面都予以读者不同的美感,并从中透露出日本文化底蕴之魅。
日本推理的五面相
在日本,推理已逐渐成为继动漫、av之后的日本第三大文化产业。其繁盛图景大体可以从以下5个方面来说明。
日本每年出版刊行的推理小说、推理论著,仅以初版的单行本新书计算,就有千余部之多。若加上各种文库版、复刻版和难以统计的推理漫画,以及于报刊上连载且未完结的作品,则有数千近万之数。
日本是世界上存续和开创推理流派最多的国度,除了历史最为悠久、但在当今欧美推理文坛已然式微、几近湮灭的“本格派”,和由松本清张开启、至今气势不堕的“社会派”之外,冷硬小说、间谍小说、犯罪小说、法律小说、警察小说等欧美各国常见的推理类型和派别,在日本都有其阵地和旗帜作家。更何况日本在走上推理独立发展道路的过程中还陆续产生了民俗推理、“日常之谜”等独有流派。
不管是推理杂志还是推理出版社,在日本都形成了较大的规模。以出版社来看,不但有整理日本、欧美早期作家和小众作家的绝版作品,并将其结集成书的论创社这样的专业推理出版商,也有像讲谈社、东京创元社、角川书店、早川书房、光文社这样的有着数十年出版经验、各流派多点开花、执推理出版业界牛耳的老牌书商。即便是小学馆、集英社、文艺春秋、中央公论社、主妇之友社这种有一定出版倾向、读者类型相对固定的出版社,每年也会推出几十至百余部影响力不低的推理作品。
日本所创设的推理奖项和对时下、近期推理作品予以评判、排名的推理榜单数量,就算是世界推理发祥地的美国和老牌推理圣地的英国也难望其项背。而且除了资格甚老、影响甚巨的“三大奖”(江户川乱步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直木奖)、“三大榜”(周刊文春杰作推理best10、“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本格推理小说best10)和一大批创办数年的奖项、榜单外,每年日本还会新增一两个比较大的奖项、榜单,如翻译推理大奖、山田风太郎奖、阿加莎·克里斯蒂奖、“黄金的本格”书单、“这本推理小说真想看!”排行榜等等。
日本的推理小说包罗万象,几乎虚实万物、人间百味皆可引为推理材料,纳入到推理书写体系当中,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没有推理小说不能写的!这就使得日本的推理小说始终充满新意和包容性。作家们纷纷在作品最后附上“参考文献”“素材说明”,而这竟然成了日系推理的一大特sè,在本格推理方面表现尤甚,让人不由得叹服其拿来主义的jīng神。
谈到日本的推理作家、推理作品,很容易陷入推理流派、风格的分类之中,但通过笔者的研究,日本的推理已经远远超越了那几个固有的流派和分类,在此笔者把推理分为作家和作品,以“非主流”的分类法来介绍,相信会十分有意思。
作家篇
可以肯定,日本推理小说在普及程度上不亚于中国的乒乓球,几乎所有接受相关访谈的日本国民都会提及,孩提时代接触过哪些推理作品,进入社会后在通勤路上阅读哪些作家的作品来杀时间,诸如此类。而很多纯文学作家,如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都有过试笔推理小说的经历,更有一座城池因某位推理作家而成了推理之乡:据说在仙台的书店里,伊坂幸太郎的作品都是成垛摆放的,位置也比其他非本地作家靠前,尤其关键的是,只有那里才能买到“特供版”的伊坂作品,这些书在装帧、排版等方面是不同于“通贩版”的。
此处的长盛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长销不衰。这部分作家的作品数量是固定的,但仍然不停地推出新版新印。这多半是由其至关重要的历史地位决定的,以所谓的“国民作家”居多,代表作家有江户川乱步、松本清张、横沟正史等。乱步在世时就出过好几个选集,逝后更不必说;而清张则更加“恐怖”——不停有现在的大师级作家依照各自的喜好遴选出专属的清张作品选集,根据读者反馈的结果,目前还是宫部美雪的选本最好。二是长出不止。一些作家的作品风格是固定的,而且多成系列,不停地推陈出新。这多半是由其数十年来积攒的人气所致,以量产型作家居多,代表作家有内田康夫、赤川次郎、西村京太郎等。这几位是日本作家纳税榜单中的大户,各旅游场所皆以能被其用作故事舞台而自豪,其文库版作品在书店中都是成排放置甚至成柜放置。
日本著名的夫妻档推理作家主要有以下四对:绫辻行人和小野不由美、贯井德郎和加纳朋子、藤田宜永和小池真理子、折原一和新津清美。值得强tiáo的是,夫妻档作家的写作风格不尽相同,有的甚至完全相左,如藤田的冷硬派对小池的情欲派,这就令他们几乎没有合作完成的推理小说问世。当然,也有夫妻档作家是合作写书的,如石井龙生和井原真奈美,两人合著了至少三部作品,其中《阿兰布拉宫的回忆》(アルハンブラの想い出)获得了第15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消灭回头美人》(見返り美人を消せ)获得第5届横沟正史奖。
酒劲浓烈,并将葡萄酒文化升华到高远意境的人气漫画《神之雫》(神の雫)所带给读者的感受是空前醇美的,尽管从本格的角度讲,《神之雫》等美食漫画无关推理,但这些作品大受追捧的热cháo倒是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推理作家们踏足“料理推理”的潜能。此前的推理作品多半将目光停留在“毒杀诡计”的层面,几乎鲜见将美食文化纳入推理中的先例,难得的例子是嵯峨岛昭于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超美味杀人事件》(デリシャス殺人事件——酒島警視の食道楽犯罪簿)、《美食俱乐部》(美食倶楽部——グルメ殺人事件)、《美食刑警》(グルメ刑事——美味めぐり殺人事件)三部曲,和小鹰信光于1990年编选的《美食推理杰作选》(美食ミステリー傑作選)、《美酒推理杰作选》(美酒ミステリー傑作選)。因此,像近藤史惠那样专门创作了《塔坦蛋挞之梦》(タルト·タタンの夢)、《给你萨瓦热酒》(ヴァン·ショーをあなたに)这两本十分正统的法式料理短篇推理连作集的行为,还真是令人赞赏不已。可惜的是,该系列已有5年未有新作问世,大概因为法式料理太过高档、难以普及吧。
日本作家们很好地传承了大和民族“美与bào烈”这对矛盾体的文化特质,总能带给读者完全不同的阅读感受。在推理文坛,乙一是最有名的“写作分裂症”患者:他一面是温暖治愈系的“白乙一”,疗救着世间孤独无助者的内心;一面是冷酷暗黑系的“黑乙一”,释放着看似弱小无援者的bào力。乙一的两面目前已经发展成各自独立的人格,白的叫中田永一,黑的叫山白朝子。无独有偶,地下钱庄和赌场老板出身的新堂冬树也是被明确分成黑、白两sè的推理作家,“白新堂”专写纯情青春小说,“黑新堂”专写冷硬暗黑小说。此外,宫部美雪、凑佳苗等作家也有这样的创作倾向。
在推理界,“覆面作家”始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议题,因为“覆面”(假面,不露面)本身所带来的神秘感正是推理小说的独特魅力之一。“覆面作家”常常连性别、年龄等最基本的信息都没有,读者往往会通过作品的行文特点来猜测作者本人,给阅读过程带来了别样的趣味。比如北村薰在未“露面”前,因为拥有女性化的笔名,且文笔温婉细腻,一度被读者和书评人疑为年轻女作家。当他的作品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本人在颁奖仪式上现身时,其真身——年近中年的大叔——让人大跌眼镜。他甚至还著有“覆面作家新妻千秋系列”,向众多覆面行为致敬。
在这方面,写出著名的“石动戏作系列”争议作品的殊能将之可谓登峰造极,除了其作品唯一的出版商讲谈社公布的出生地、就学和工作简历外,找不到其他任何关于他的个人信息,因此他也被誉为“谜一般的推理作家”。他只出版了7部作品,除了已有中译本的两本非系列作《剪刀男》(ハサミ男)和(子どもの王様)外,其余5部皆为毁誉参半的系列作,读者很难从中窥测其真身之一二。根据文学评论家大森望从与其时有联系的编辑那里得到的最新消息,殊能将之已于今年2月11日去世,年仅49岁。而且极其吊诡的是,其死因至今不明,连最终公布其死讯的杂志所使用的死亡现场照片都是专门找模特还原的,还真是难以超越的极致“覆面”啊!
目前比较知名的“覆面作家”还有舞城王太郎、鲸统一郎、坂木司、冰川透等。其中,舞城拿到过梅菲斯特奖、三岛由纪夫奖和大学读书人大奖,并四次入围芥川奖决选,是读者最期待“露面”的作家。
此外,“覆面作家”还存在另一种情况,即成名作家专门用来写推理小说的笔名,这方面欧美有约翰·班维尔、j.k.罗琳,日本则有加田伶太郎(“纯文学”作家福永武彦的笔名)、嵯峨岛昭(官能小说家宇能鸿一郎的另名)等。
在推理文坛,由两人以上的作家共用一个笔名的情况也不少见,这在日本被称为“复数作家”。一般情况下,推理创作方面的合作,依照由松到紧的程度分为三种情况:一是由出版媒体确定一个专题(如柯南·道尔、江户川乱步等大师级作家的诞辰周年纪念)或主题(如密室推理题材),再邀请多位人气作家进行竞作表演。由于限定条件不多,这样的作品大多不具整体性,结构松散。二是所确定的专题或主题有比较明确且顾及开放性的基础设定(尤其是舞台、角sè等方面,类似于中国的“九州幻想”小说),这样的作品在剧情、人物上都有不错的看点,尽管是多名作家参与的创作,却具备一定的整体性,代表作有已出版两部的连作短篇集《虾蟆仓市事件》和长篇《堕天使杀人事件》。三是特征近似于埃勒里·奎因,由“复数作家”创作的整体性和完成度都很高的小说,参与其中的作家各有分工,共同或分别完成数部长、中、短篇推理作,这方面的代表有冈嶋二人(由井上泉与德山谆一组成)、越前魔太郎(由乙一、舞城王太郎、入间人间、秋田祯信等近十位作家组成)。
日本少数作家在推理创作之余,也会搞些千奇百怪的“副产”,予人“10项全能”之感。比如,京极夏彦的强项还有图书设计、chā画、游戏设定、广告文案、妖怪学研究等;绫辻行人拿到过全国麻将名人的头衔;东野圭吾、鸟羽亮、初野晴则分别是射箭、剑道、柔道高手。另一方面,受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家庭分工制影响,日本的女性在走上职业作家道路之前,拥有相比男性更多的观察世情和日常写作的时间,这使得栗本薰、宫部美雪、恩田陆等人都成为了公认的优秀“跨界作家”,她们在科幻、奇幻、恐怖、言情、动漫、游戏小说方面均有一定的建树。即便出道没几年的“主妇型作家”新秀代表凑佳苗,也在影视编剧方面进行了颇受好评的尝试。
日本推理界有所谓的“全满贯”,其中最基本的就是拿到此前提到的“三大奖”而成就“三冠王”伟业。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完成这一任务的人实在稀见,只有陈舜臣、高桥克彦、桐野夏生、东野圭吾等寥寥几人而已。形成此景的原因,一是日本如今针对推理新人的奖项很多,乱步奖的地位和价值早已不如以前稳固,出产的名作家越来越少,像伊坂幸太郎、道尾秀介等知名作家都非乱步奖出身;二是推协奖选择了最广义的推理小说定义,将具备极少推理元素的一些科幻、恐怖、言情小说也纳入评选范畴,使得此奖的权威性和独立性颇受质疑,一定程度上沦为“直木落选者”的安慰奖所或“直木获奖者”的前哨站;三是直木奖并非完全“公平”,例如与主办方日本文学振兴会渊源颇深的文艺春秋社出版的作品获奖概率相对较高,东野圭吾的(容疑者xの献身)的获奖即是一例,所以产生了部分作者针对评审委员的喜好进行创作的“选考对策”等问题。但反过来讲,即便不是“三冠王”,能横扫其他大奖也是小概率事件,像宫部美雪这种拿遍除乱步奖以外的所有知名奖项的作家就如熊猫般珍贵了。
被誉为“日本推理之神”、拥有世界声誉的岛田庄司至今保持着一项无人能及的尴尬纪录,即除了获得具备终身成就意义的“日本推理文学大奖”(2009年)外,从以(占星術殺人事件)应征乱步奖被井泽元彦的《猿丸幻视行》(猿丸幻視行)击败开始,其作品没有拿到过其他任何大众文学奖项,因此岛田就有了推理界“无冠之帝王”的称号。
在右倾思cháo甚嚣尘上的日本当下,几乎已经无人记得石原慎太郎是曾经的冷硬推理的代表作家了。石原的文学才华很早就为人所知,他在一桥大学就读时的学生时代就凭借包含大量露骨、反伦理描写的《太阳的季节》(太陽の季節)而摘得芥川奖(当时创下史上最年少获奖纪录),该作因引起多位名作家参与论争并形成明确的支持、反对、中间三派而备受关注,最终导致了在年轻人中出现了“太阳族”。嗣后,他的纯文学作品延续了风俗化的倾向,同时开始了冷硬推理的创作,风格上汲取了自身所擅长的bào力、情sè描写。在投身政治圈之后,石原逐渐暂停了大众文学创作。另一面,带有左翼sè彩的代表作家是多次造访中国的森村诚一,其作品多处刻画了战争的yīn影对人性的影响,表现出明显的反战、回归传统的意味,他创作的纪实文学则揭露和抨击了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恶行。
2012年,根据伊坂幸太郎的中篇改编、由中村义洋执导的电影《洋芋片》(ポテチ)在日本公映,剧情围绕bàng球手展开,虽波澜不惊且并非出人意表,但故事中各个角sè从消沉、低落到自信、高亢的过程中的青春励志基tiáo,在击出关键一球的那一刹那升至顶点,令人不免想起他的作品(重力ピエロ)中的经典语句——“春从二楼一跃而下”。“春”手里攥着的不就是bàng球bàng吗?严格意义上讲,大量的“体育推理”并非充满逻辑趣味的解谜小说,但其中所刻写的竞技jīng神和热血情绪却是难能可贵的。bàng球作为日本的国民运动之一,被引为素材放进推理小说中是比较常见的,东野圭吾的、岛田庄司的(最後の一球)等作品的旨趣虽不讴歌“青春”却都有所关涉,bàng球的强大魅力足以使解谜的乐趣退居次席。当然,其他运动项目如剑道、自行车、射箭、游泳、相扑、棋类、滑雪、登山等,亦常被推理作家们拿来试笔,这方面的重要作品有近藤史惠的(サクリファイス)、《伊甸》(エデン)两部曲,以及鸟羽亮的《剑道杀人事件》、小森健太朗的《大相扑杀人事件》、斋藤荣的《棋谱血案》(殺人の棋譜)、横山秀夫的《超越极限》(クライマーズ·ハイ)等。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近藤的和《伊甸》,两部作品皆以自行车运动为题材,车手的热情与理想随着故事进展跃然纸上,但暗藏在团队合作jīng神背后的人性之挣扎才是作者真正的着力点,她深刻地写出了生命的重量与友情的代价。
作为神话系谱非常庞大和怪谈文学十分盛行的国度,日本推理界也有许多匪夷所思的“非人”事件,其中以作家的“神隐现象”最为典型,表现为没有任何迹象地突然失踪,仿佛被鬼神带走了一样。其代表有藤本泉和多岛斗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