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岛田庄司本人还真颇有想象中侦探的气质:头发微长而卷,穿着灰sè西装,戴一副茶sè镜片的眼镜,走路的样子有一股年轻人的劲头,言谈举止带有十分的绅士风度。说话时声音低沉、语速快,很有学术范儿,严肃间又不失幽默。
岛田庄司生于1948年,毕业于武藏野美术大学的商业设计学科。1981年,他所创作的(占星術殺人事件)入围了江户川乱步奖,同时,他也以此作品出道,成为了推理小说家。而在30岁之前,岛田却在做着似乎与推理小说毫无关联的事情:送快递,写杂文,画chā画,甚至做唱片。也许是尝够了各种职业的苦乐,也许是累积了足够的经历,30岁的岛田开始提笔创作推理小说,并逐渐走到了“日本推理小说之神”的位置。
“御手洗洁”和“吉敷竹史”是岛田庄司作品中最主要的两个系列,分别以御手洗洁和吉敷竹史两位侦探为主角。这两个人物性格迥异:御手洗是一位占星师、业余侦探,智商超高,却有些抑郁的倾向,有时还会有些神经质,冒出莫名其妙的语言;吉敷则是一名刑警,离过婚,行事风格细致且有韧性,比起御手洗要平凡但也稳重得多。
以这两个各具特sè的人物为主角,岛田庄司创作了诸多优秀的推理小说。除外,(斜め屋敷の犯罪)、(異邦の騎士)都是御手洗洁系列中的代表作品;吉敷竹史系列也有(北の夕鶴2/3の殺人)、《奇想,天动》(奇想、天を動かす)等代表作。
岛田庄司这个名字是与“本格”联系在一起的。他被视为“本格派”的代表人物。而他本人,30年来始终执着于本格推理的创作,也致力于本格的推广和发展。除了持续不断的写作、出版之外,也担当推理文学奖的评审。2009年,他与台湾的出版社合作推出了面向中文写作者的“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我曾问过了解他的人,为什么他要在中国办推理小说奖,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对方回答说,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单纯地想要发展本格推理。
作为一名不那么专业的推理小说读者,我并不清楚本格、变格或是新本格它们各自的魅力在哪里,但是岛田先生对本格推理的这种热情,实在教人感动。这次,《知日》有幸采访到岛田先生,我们终于有机会能够了解到,这位推理大师的“本格情结”究竟从何而来了。
专访岛田庄司:本格推理是我的天职
知日:你学的是设计,毕业后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工作,之后为什么开始写推理小说了呢?
岛田庄司(以下简称“岛田”):我在小学的时候就写侦探小说了,那是对江户川乱步的模仿。在美国由埃德加·爱伦·坡创始、柯南·道尔确立的侦探小说,在日本可以说是以江户川乱步为开端的。虽然之前也有,但将其完全定型的是乱步。晚年的乱步写了很多儿童向的侦探小说,例如“少年侦探团系列”,这些是我小学时候非常喜欢的作品。当时我在目黑区的东根小学,班里有四五个人聚在一起边聊天边吃午餐的习惯。那时候,我把在附近的驹泽公园里的冒险故事说给同学听,虽然都是虚构的故事,但是很受好评,于是每到配餐时间,大家都催着我说故事的后续。后来素材渐渐用光了,我就预先在笔记里写好故事,到时候念给大家听。这就是小说了。
那是我最早创作的小说,虽然是对乱步的模仿,但现在想来,我的出道作品跟那简直是一样的。舞台也好,道具也好,甚至构造——在东根小学附近的宅邸中发生了奇异的事件,然后侦探去进行tiáo查——跟小时候写的东西是一样的。因为是小时候写的东西,所以我对自己能够写侦探小说这一点有着无根据的自信,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工作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或者说,那时可能并不喜欢写侦探小说,想要做其他行业的工作,最后发现还是不行。
知日:你一直在写“本格派”的推理小说,为什么执着于本格呢?
岛田:首先,如果不说明什么是本格推理的话,就会很难理解吧。说到什么是本格推理,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我出场之后,拼命地与大家进行议论,固定了本格的定义。而在此之前,大家并不知道本格是什么。这是因为,创造“本格”这个词的是日本人——一位叫做甲贺三郎的作家。“本格”在英语中没有对应的词。
要说本格为什么会出现,要从江户川乱步说起。他的作品很特殊,是符合变格侦探小说内容的作品,像《一寸法师》等,带有sè情、怪诞的趣味。比如游廓(妓院)这种地方,是黑暗文化的一种,乱步的作品就是基于这种趣味而建立的侦探小说。这与坡、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是不同的。欧洲因为有科学革命,那里的人们都抱着科学的态度,不畏惧幽灵、鬼魂,勇敢、理性、冷静地对待发生的现象。所以坡、柯南·道尔都是科学家。但是在乱步的时代,日本甚至整个亚洲都没有科学革命。坡与查尔斯·达尔文是同时代的人,达尔文提出了“进化论”,于是在文学上产生了“自然主义”——不同于之前的神论、英雄论等,而是更加自然地书写人类。欧洲发生了巨大的思维方式的转变,亚洲却还没有,所以乱步只好用江户时代那种稍带sè情的趣味来写小说。
作家甲贺三郎看了乱步的侦探小说,认为跟美国的完全不同,称此为“变格”——特殊的、变化的侦探小说。“本格”这个词也由此诞生了。甲贺三郎希望引起变格与本格的议论,但很可惜,这个话题并未发展下去。于是,“本格”在没有任何关于定义、条件的说明的情况下,进入了的时代。
所以我认为,本格推理是经历过科学革命之后,具有科学性、逻辑性,产生了推理理论的小说,与学术论文稍有不同,是带有学术论文倾向的文学。对于我的这种提案,最初有很多的议论,但现在人们基本都认同了。我非常喜欢科学,也喜欢写论文,很早以前开始就喜欢,当然也喜欢小说。我的书也被引进中国,好像是每年一本,在书的开篇我都会写论文。另外,福山推理文学新人奖及在台湾举办的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的评选等,也都是论文。总之,我很喜欢论文,本格推理对我而言就像是天职。
知日:现在又出现了“新本格”的类别。与本格相比,新本格到底“新”在哪里呢?
岛田:这是个非常难的问题,恐怕日本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回答了(笑)。我们又不得不回到推理的历史。坡和柯南·道尔可以被称作“本格”,另一方面,范·达因、阿加莎·克里斯蒂也可以被称作“本格”。尽管如此,坡的本格与范·达因的本格却明显是不同的类别。坡的推理里,有指纹、血yè的采集,也一定有头发、狗毛、昆虫残骸的碎片、鞋子带来的石块和泥土等物遗落在现场,收集这些东西作为材料分析,以此查明犯人。1841年的《莫格街凶杀案》里已经有这些了。坡在作品中引入了最新的科学理论,给现场的奇异现象以合理的解释。柯南·道尔也继承了这一点,他笔下的福尔摩斯是个科学家,在现场采集指纹、血yè等进行科学检验。这与现代的现场tiáo查做法是相同的。
后来,出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位天才作家,接着是范·达因,本格推理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态。舞台是列车、lún船等设定的场所,场所中存在既定的人,而侦探是从外部进入的。在读者完全掌握材料的基础上展开推理,然后先读者一步指出令人意外的犯人。这是一种框架既定的游戏,是游戏形式的杀人推理小说。封闭空间、公平的材料提供、在初始阶段向读者介绍现场人物、侦探从外部而来、只使用读者了解的材料——范·达因的这种做法就是“新本格”的做法。
但是这种做法也没有传入日本,就像坡的本格没有进入日本、乱步使用江户的sè情趣味一样。这是因为美国上流社会的存在方式等内容是日本人写不出来的。那是1920~1930年的事情,就这样一直到了的1981年,近10年之后,绫辻行人终于在日本小说里实现了这种做法。不拘泥于细致的人物描写,而是像写游戏或电脑游戏中人偶的行动一样,以这种方式写范·达因提议的本格推理,与其说“新本格”,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新范·达因主义”。
知日:你的创作灵感都来自哪里?比方说出道作品,其中的诡计是怎么想到的?
岛田:那时候日本有假钞欺诈事件,那真是让我佩服的高智商犯罪。用20张1万日元的钞票,多制造出1张1万日元的钞票。将钞票切开,再用胶带黏合。看起来想不到这是犯罪,但是20张却变成了21张。10张钞票也可以这么做,只是缩减的幅度大了容易露馅。当时nhk播放了这则消息,但没有详细解释,所以没法照做。起初,我以为是从每张上面切下细细的一条拼成一张,但这样就全是胶带了,一下就露馅了。所以我回到家后做了实验,用20张长方形纸片代替钞票,发现这真是非常bàng的点子。之后大约过了一周——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某天早上醒来,突然灵光一闪,想到把钞票换成人体。那时觉得,神灵真的存在啊,给了我这么好的点子。
并不是每部作品都有灵感出现。比如说《利比达寓言》,我是看着“nhk special”这个节目来考虑手法的,然后与医生交流,也会读一些医学书等专业性的书籍,这样产生的小说很多;写的时候,我对西洋音乐和建筑非常感兴趣,日本有很多伊丽莎白王朝式建筑的咖啡店,我边走访这些店铺边构思了这部作品。像这样,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式。但要说一般在什么情况下想出点子的话,那个时候,我会在睡觉前蒙在被窝里,在黑暗中思考。
知日:现在不会这么做了吧?
岛田:最近,灵感来的时候都是成群结队的。20世纪80年代想到了很多点子,因为容易忘记,就都记录了下来,留下了很多笔记,《写乐:闭锁之国的幻影》(写楽·闭じた国の幻)也是那个时候的点子。那些点子都很有趣,所以就一个一个用在小说里。而且想法还在持续不断地来,用也用不完。当然那些点子也不全是好的,也有无聊的,但两三个无聊的点子组合起来,可能会意外的好。有时候有一个好的想法,结果太兴奋了,到第二天就忘了。所以笔记很重要,光想出来不行,绝对要记录下来。我也常对新人这么说。
知日:你创造了两位个性不同的名侦探——御手洗洁与吉敷竹史。他们的形象与你有相似之处吗?跟你自身的经历有什么关联?
岛田:我那时候热衷于冤罪救援活动。冤罪,虽然不是无罪,但是判刑有误,比如被判定杀了4个人,实际上只杀了1个。那时,一起进行救援活动的小组成员读了御手洗系列和吉敷系列的书,说我更像吉敷。我就想,是不是真的这样呢?而实际上,御手洗那样的人是不存在的吧,要是真的存在就糟糕了(笑)。
冤罪救援时候的经验给我的书提供了很多素材。法官并不是诚实的一方,有上层监视,也有晋升的压力,所以容易产生冤罪。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多数死刑的案件是没有目击者的。有一个“池田小事件”,犯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8个小孩,像这种明确的事件,判死刑没有问题。但是大部分的案件没有目击者,有也是在夜里并且隔了20米,或者10岁的孩子看到刚杀过人的犯人那张扭曲的脸仅仅10秒。我觉得这种情况是无法判刑的,但是有的大案件会强行揪出一个犯人来。这样的案件没有证据,待到我们参与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目击者消失了,带血的衬衫这种证据类物品经过了10年也没法检验了。吉敷系列的像(涙流れるままに)就是冤罪救援活动时期的真实经历。御手洗洁系列里也有,比如《最后一球》(最後の一球)。
知日:两位侦探都有各自的特点。例如御手洗洁,好像有点自我中心、神经质,这样的性格在作品中的作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