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我好像想起来我们什么时候见过了。”
“没有,没有,是我老糊涂了,”斯皮迪说着,一面摇头,一面来来回回挥手。
“你说得没错。我们上星期才认识的。回去找你妈妈,别想太多。”
杰克冲到门外。户外的世界在烈阳下显得扁平,杰克奔向游乐园的大拱门,仰头看着拱门上斗大的字体“园乐游亚迪卡阿”高高悬挂在半空中;入夜后,彩sè的灯泡将从拱门正反两面点亮这些字体。尘土在他的耐克运动鞋下扬起。杰克绷紧全身肌肉,希望能跑得再用力、再快一点,当他冲过拱门那一刻,觉得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了。
一九七六年。六月?还是七月?……总之还不到大家开始担心山林野火的时节。那个季节的某个午后,杰克在罗迪欧大道上漫步,现在他连那天自己要走去哪儿都想不起来了。去朋友家玩?好像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他只记得,那天他总算tiáo适过来了,终于不会在脑袋有空隙的每一刻就想起父亲—— 菲利普·索亚在出门打猎意外丧生后好几个月,他的光芒、他的yīn影,总趁杰克的心里最没有防备时陡然出现,占据这男孩的思考。杰克那时才七岁,但他明白自己某部分的童年已被父亲带走——六岁的自己当时在他眼里单纯天真得不可思议——于是他学会信任母亲的力量。家中yīn暗的角落、门扉半掩的衣柜与无人的房间之中,似乎不再隐藏着无形而残酷的神秘威胁。
发生在一九七六年那个夏日午后的事件,摧毁了这短暂的宁静。从那之后长达半年间,杰克就寝从不熄灯,夜夜忍受梦魇侵扰。
那天,一辆汽车在索亚家斜对面停下,与他们家那栋三层楼殖民式建筑隔了不到几间屋子远。车是绿sè的,而且不是奔驰,杰克对它的认识仅止于此——在那年纪,杰克认得的车子就只有奔驰。开车的男人把车窗摇下,冲着杰克微笑。小杰克当时心里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认识这位先生——这男人一定是菲尔·索亚的朋友,想对他儿子打声招呼。因为他的微笑看来如此亲切自然,有种熟悉的气味。副驾驶座上另一个男人身体前倾,透过墨镜打量杰克———那对圆形镜片颜sè很深,几近全黑,而他身上穿的是一整套纯白sè西装。有一段时间,开车的男人只是微笑,并不特别说什么。
后来他开口了:“小朋友,你知不知道贝弗利山饭店怎么走?”这么说来,他其实是个陌生人。小杰克心里闪过一股奇怪的失望。
他伸出手指往前一比划。饭店就在那儿,近得足以让他父亲每天早上走路去饭店的咖啡厅参加早餐会议。
“一直走?”开车的人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小杰克点点头。
“你真是个聪明又可爱的小家伙。”开车的人这么说,另一个男人笑了出来。
“你知道要走多远吗?”小杰克摇头。
“过几个路口就到了?”
“对。”小杰克开始感到一丝不安。开车的男人还在微笑,但那笑容鲜明锐利,而且空洞。戴墨镜男人的咯咯笑声夹杂着痰音和气喘,听起来像在吸吮某种湿湿的东西。
“过几个路口?五个,还是六个?”
“就差不多五六个路口,大概是。”小杰克说着,往后退了几步。
“嗯,我想好好谢谢你,小朋友。”开车的男人说,“你应该喜欢吃糖吧?”他从车窗内伸出一只拳头,往上一翻,摊开手掌:掌心放着一颗巧克力牛nǎi糖。
“这是你的了。拿去吧。”
小杰克试探性地往前踏出一步,尽管几千个关于陌生人与糖果的教训在脑中警告着他。可是这个人还坐在车里,要是他想干什么,小杰克在他开门下车前就能跑到半条街外了;而假如不接受他的好意,似乎就显得有些不礼貌。小杰克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盯着男人的双眼,那对蓝sè眼睛跟他的笑容一样鲜明犀利。直觉告诉小杰克,别拿了,快走开吧,可他的手仍往前移动了几英寸,接近那颗巧克力牛nǎi糖,想用指尖捏起那块糖果。
这时开车的男人趁势捉住小杰克的手,戴墨镜的忍不住大笑起来。小杰克惊慌地瞪着抓住他的那个男人的眼睛,发现那对眼珠竟起了变化——他觉得自己看到那对眼睛变了——从蓝sè变成黄sè。
不久后就完全变成黄sè了。
另一个男人推开车门,快步绕过车尾跑过来。他的丝质西装外套翻领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金sè十字架。小杰克慌张地想推开那男人,可是那人将他抓得更紧,笑容更加锐利、空洞。
“不要!”小杰克尖叫,“救命啊!”
戴墨镜的男人拉开靠近小杰克的后座车门。
“救救我!”小杰克大喊。
戴墨镜的男人开始动手将杰克往下压,试着将他塞进车里。小杰克拼命抵抗,连声尖叫,只是那男人轻轻松松便将他捉得更紧。小杰克用力捶打抓住自己的手,想把它们推开。惊恐之中,他发现自己触摸到的并非普通人类的皮肤,猛一转头,这才看清楚从黑sè衣袖中伸出来扣住他的,是只硬邦邦的兽爪。小杰克又开始尖叫。
忽然间,街上有人大喊:“嘿!别欺负那孩子!你们两个!快放开他!”
小杰克倒抽一口气,心里稍微放松了些,接着使出全身力气挣扎。路口跑来一个瘦高的黑人,仍在大声叫喊。戴墨镜的男人这下赶紧松手,将小杰克丢回人行道上,绕过车尾往回跑。同时,杰克身后的房子大门打开——又多了个目击证人。
“走,快走!”开车的男人说道,接着踩足油门。另一个人连跑带跳冲回副驾驶座,lún胎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旋即斜冲上罗迪欧大道,险些撞上一辆加长白sè克莱涅,克莱涅的车主皮肤晒成古铜sè,穿着白sè网球装,吓得猛按喇叭。
小杰克头昏脑涨,慢慢从人行道上站起来。一个身穿褐sè猎装的秃头男人走到他身边:“他们是谁?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小杰克摇摇头。
“现在觉得怎么样?我们应该报警。”
“我想坐下来。”小杰克说,于是那男人往旁边让开一步。
“要不要我帮你叫警察?”他问,小杰克又摇摇头。
“真不敢相信。”那人说,“你住附近吗?我以前见过你,是不是?”
“我叫杰克,索亚。我家就在旁边。”
“那栋白sè的房子。”那人点点头说,“你是莉莉·卡瓦诺的孩子。如果你想要,我陪你走回去。”
“另外一个人呢?”小杰克问他,“那个黑人——大叫的那个。”
小杰克不安地从男人旁边又退开一步,发现街上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俩,什么人也没有。
莱斯特·斯皮迪·帕克就是当时大喊着跑上前的黑人。杰克这才明白过来,斯皮迪曾救过他一命。他更卖力地跑向阿兰布拉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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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吃了吗?”妈妈问他,同时嘴里吐出一口烟,在嘴边形成一团云雾。她把围巾披在头上,头发藏了起来,只露出皮包骨似的脸蛋,这么一来,杰克觉得她看起来更是憔悴。一支香烟夹在莉莉的食指与中指间,烧得几乎只剩烟pì股,她看见杰克瞅着那支烟,便连忙将它在梳妆台上的烟灰缸里捻熄。
“呃,没吃,不算吃过。”他答道,在妈妈房门口举棋不定。
“吃了还是没吃,说清楚,”她说道,将脸转回镜子前。
“含含糊糊地真叫人受不了。”镜子里的人影忙着将化妆品涂在脸上,双手仿佛树枝一样干细。
“没吃。”他说。
“好吧,再等一会儿,等你妈妈打扮漂亮了,她会带你到楼下,让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好,”他应声,“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待在那里很沮丧。”
“相信我,你唯一应该感到沮丧的是……”她贴向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
“我猜你应该不介意到客厅等我吧,杰克?我想自己一个人打扮。女人家的秘密时间。”
杰克一言不发,乖乖地走回客厅。
这时电话忽然响起,杰克吓得跳了起来。
“要我接吗?”他高声问道。
“麻烦你。”她的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冷漠。
“小鬼头,终于让我找到你了。”电话是摩根叔叔打来的,“你妈妈的脑袋究竟怎么想的?老天,一大堆事情,再不处理,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她在吧?叫她一定得跟我谈谈——我才不管她说什么,总之她一定得接电话。听我的就是了,小鬼。”
杰克任凭话筒无力地垂在手上,他很想就这么切断电话,跟妈妈钻进车里,随便开往另一个地方,住进另一家酒店。可是他没挂断。他对着房里大叫:“妈妈,摩根叔叔打电话来,他叫你一定要接。”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杰克真希望此刻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终于,她说话了:“杰克,我从房里接电话。”
杰克已经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了。莉莉轻轻关上房门,他听见她走回梳妆台边的脚步声。她接起房里的电话。
“好了,杰克。”她往外喊道。接着杰克将电话放回耳边,用手掩住话筒,这样便没人会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真有你的,莉莉。”摩根叔叔说,“好样的。要是你还没息影,八成可以靠这招搏到不少新闻版面,标题大概会是‘b级片天后神秘失踪’之类的。可是难道你不觉得,该是时候表现得像个正常理智的大人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
“你以为你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了是吗?省省吧,莉莉,我要你给我滚回纽约。别想再避不见面。”
“你以为我在躲你,摩根?”
“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莉莉。而且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老追在你pì股后面。嘿,慢点儿,你儿子在偷听我们说话。”
“他没有偷听。”
杰克的心跳漏了一拍。
“快把电话挂了,小鬼。”摩根·斯洛特的声音对着杰克说。
“别闹了,摩根。”他的母亲说道。
“我倒要跟你说说什么叫胡闹,大小姐。你不乖乖待在医院里,擅自跑去那什么三流饭店,这才叫胡闹。拜托,你不知道我们这边有一大堆生意等着处理吗?我也担心你儿子的教育!我他妈简直就像在做善事!我看你这个人连自己儿子都不顾了。”
“我不想再跟你谈下去了。”莉莉说。
“你不想谈也得谈。如果有必要,我会亲自去一趟,把你送进医院。我们一定得做点安排,莉莉。我努力经营的这份事业有一半股份在你手上——要是你走了,那些股份就是杰克的了。我要确定有人可以好好照料杰克。还有,如果你认为自己把杰克带到新罕布什尔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就叫照顾他,我看你真是连脑袋也全都烧坏了。”
“你究竟想要什么,摩根?”莉莉问得意兴阑珊。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每个人都得到照顾。我要公平。我会好好照顾杰克,莉莉。我会每年给他五万块——你仔细考虑一下,莉莉。我会让他上好大学。跟着你,他甚至连学校都去不成了。”
“还真高尚啊,摩根。”杰克的母亲说。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莉莉,你现在处境困难,而我是唯一对你伸出援手的人。”
“你图的是什么,斯洛特?”莉莉问。
“你他妈的心里一清二楚。我要拿到我应得的,该我得的那份一定要拿到。你从‘索亚与斯洛特公司’得到的利润一一为这家公司做牛做马的人是我,那些钱应该属于我。莉莉,我们把该办的文件签一签,处理这些事用不了一上午。然后我们只要专心想接下来怎么照料你们母子俩就好了。”
“照料我们?像你照料汤米,伍德拜恩那样吗?”她说,“摩根,有时候,我觉得你和菲尔的事业就是太成功了。你们还没开始搞房地产和筹资制片之前,公司经营得有条理多了。记不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你们的客户只有几个过气谐星、满怀希望的新演员跟编剧?我倒比较喜欢公司还没赚大钱的时候。”
“有条理?你在开什么玩笑?”摩根叔叔大吼,“你连自己都管不好!”
接着他忍住,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拿汤米·伍德拜恩说嘴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你说这话实在太恶劣了,莉莉。”
“我要挂电话了,摩根。我要你离我远远的,你也休想接近杰克一步。”
“我一定要把你送进医院,莉莉。还有,不许你再跟我玩这种捉迷藏的把戏——”
摩根叔叔话没说完,妈妈就把电话挂了,杰克轻轻把话筒搁回,然后走了几步,移向窗边,装出自己一直不在客厅电话旁的样子。母亲的房门没有丝毫动静。
“妈妈?”他问。
“什么事,杰克?”他在她的声音里听见一丝丝哽咽。
“你没事吧?都还好吗?”
“我?当然好啊。”她的脚步声轻轻来到门边,门开了一道小缝,两对蓝sè的双眼四日交接,接着莉莉将房门完全敞开。他们的视线再次相对,气氛一度紧张起来。
“当然没事啊。有什么理由不好吗?”两对眼睛分开了。它们已经传递了某项讯息,什么讯息呢?杰克猜想莉莉是否察觉到他偷听电话,接着又想,两人心照不宣地在彼此对望时,第一次承认了母亲的确生病的事实。
“呃,”他尴尬起来。母亲的病,这禁忌的话题大剌剌地横在两人之间。
“我不知道。摩根叔叔好像……”他耸耸肩。
莉莉在发抖,杰克顿时又明白了另一件事。他的母亲在害怕——至少跟他一样害怕。
她塞了支烟到嘴里,点上火,深邃的双眼又射出一道刺人的目光。
“别理那老王八蛋,杰克。我不高兴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大概摆脱不了那混账。你那摩根叔叔老爱缠着我。”她吐出灰sè的烟雾,“我恐怕没有吃早餐的胃口了。你何不下楼去自己好好吃顿早餐?”
“一起去嘛。”杰克央求她。
“我想一个人静静,杰克。请你体谅我。”
请你体谅我。相信我。
大人说这些话时,实际上通常都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等你回来以后,我一定好好陪你。”她说,“我跟你保证。”
而她心里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我想要尖叫,我受不了了,快滚出去,出去!
“要替你带点吃的回来吗?”
她摇摇头,给了他一个干涩的微笑,杰克明白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房间里,而他也已失去了吃早餐的兴致。他漫不经心地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再一次,他终于又只剩一个地方可去。不过这次,他在还没走到yīn暗的大堂,看见那苍白刻薄的前台职员之前,就明白了这点。
<er h3”>04
斯皮迪·帕克不在他称之为工作室的那间红sè小木屋里;他不在两个老人一脸必输的模样默默玩着滚球游戏机的长廊里;他甚至不在云霄飞车底下脏兮兮的空地上。杰克·索亚漫无目的地在强烈的阳光下搜寻,眺望着游乐场无人的走道与空旷的广场。杰克心中的忧虑集结凝聚。斯皮迪出事了吗?不可能。但要是摩根叔叔发现斯皮迪的事(什么事呢?),然后……杰克仿佛看见一辆印着“野孩子”字样的小货车,咆哮着冲出街角,加速奔驰。
尽管他已没了主意,不知还能上哪儿找斯皮迪·杰克仍勉强自己继续寻找。在强烈的恐慌中,杰克看见摩根叔叔跑过一排扭曲的镜子,镜中映照出他怪物般变形的身影。他的秃头长出犄角,肥厚的肩膀隆起一个驼峰,他的手指变成了铁锹。杰克猛然朝右一转,发现一座接近圆形,像是用白sè百叶窗立着围起来的奇怪建筑物。
建筑物里传来规律的敲击声,锵、锵、锵,杰克朝声音的来处飞奔而去——可能是扳手敲击水管,或铁锤敲打铁砧,总之,那是有人在工作的声音。他在那百叶窗似的木板条中央找到一个门把,推开一扇脆弱的门,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微弱,敲击声逐渐增强。包围杰克的黑暗似乎改变了周遭的空间感。他伸出手,摸到一块帆布,帆布掀开,黄sè光线瞬间落到他身旁。
“流浪汉杰克。”斯皮迪的声音唤他。
杰克看见斯受迪坐在一座半拆开的旋转木马旁边的地上。他手中握着扳手,面前躺着…匹马尾蓬松的白马,马体从马鞍到腹部的位置,钉着一根银sè铁桩。斯皮迪轻轻放下扳手。
“准备好跟我聊聊了吗,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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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