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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岁那年……
前两夜的激情逐渐退去,最后一批酒馆常客仍在兀自喧闹,仿佛等着迎接黎明到来。杰克发现有两张桌子已经消失了——它们是他最后一次冒死进去打扫厕所前一群客人斗殴的牺牲品。空出来的地方这时已被跳舞的客人占据。
“差不多了。”正当杰克在狭窄的吧台里跌跌撞撞,将啤酒搬到冰箱门前时,斯莫基对他说,“把那箱啤酒冰进去,然后他妈的去把百威搬出来。你应该一开始就搬百威的。”
“洛丽没说——”
斯莫基狠狠踩住杰克的运动鞋,热辣、惊人的痛楚在他脚背上爆发,杰克感到眼角流出螫人的泪水。
“少顶嘴。”斯莫基说,“洛丽pì都不懂。你应该没蠢到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吧。快滚回去拉一箱百威出来。”
杰克一瘸一拐走回储藏室,怀疑自己的一根脚趾被踩断了。大有可能。沸腾的人声和烟雾与杰纳谷男孩乐队锯子般尖锐的音乐,搞得他头痛欲裂。台上有两个乐队成员已经醉得连站都站不稳。唯独一个念头再清楚不过:他可能等不到酒馆打烊的时候了。他可能真的撑不了那么久了。如果说奥特莱镇是座监狱,奥特莱酒馆是他的牢房,那么疲惫感和斯莫基·厄普代克就是联手看管他的狱卒——也许身体的疲倦还更胜一筹。
杰克担忧,假使从奥特莱酒馆进入魔域,届时抵达的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地方,然而随着时间过去,他越来越笃定魔汁是唯一能带他逃离这里的方法。他可以喝一小口,然后“腾”过去……到了那边,想办法朝西走个一英里,最多两英里,然后他就可以再喝一小口,就能“腾”回美国。到时候他已经远远离开这鬼地方,搞不好已经到了纽约州的布希维尔甚至彭布罗克市了呢。当我六岁的时候?当小杰克才六岁的时候,那时候——
他搬起百威啤酒,再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储藏室……门口站着一个高瘦的身影。那个容貌酷似伦道夫·斯科特、有双大手的牛仔伫立在门口凝视着他。
“你好啊,杰克。”他说。杰克看见他的瞳孔鲜黄得如同小jī的脚爪,惊骇的感受瞬间高涨。
“难道没人警告你快点滚蛋?你耳根子很硬,是吧?”
杰克手里还拖着那箱百威啤酒,盯着那对鲜黄的眸子,陡然间,一个恐怖的想法击中他:这男人就是当时潜伏在隧道里的妖怪——拥有一对鲜黄的双眼,外貌乔装成人形的怪物。
“离我远一点。”杰克说——但吐出的只是一串委靡的气音。
他靠得更近了。
“你早就该消失。”
杰克试着后退……可是这会儿他已经贴在墙上了。当貌似伦道夫,斯科特的牛仔冲着他往前倾,杰克闻到他的鼻息里有股腐肉的味道。
<er h3”>02
星期四中午,杰克开始上工,直到下午四点,下班后的常客开始出现前,那部贴着“请将通话时间限制在三分钟内”标志的公共电话响了两次。
它第一次响起时,杰克全然不以为意——肯定只是某个联合基金公司的推销员。
两小时后,杰克正忙着将前一晚的空酒瓶装进垃圾袋里,电话再次响起。这一次,他仓皇地抬起头,宛如干燥的森林里闻到焦烟味的小动物……只不过他感受到的不是烈焰,而是一股寒意。电话与他的距离不过四英尺远,他望向电话,听见颈背肌腱喀啦作响。他觉得自己一定看见了,公共电话外包裹着一层冰霜,冰雪正从乌黑的塑胶机壳中渗出来,从听筒和话筒的小孔挤出来,形成一条条形似铅笔笔芯的冰蓝丝线,冰柱垂挂在圆形拨号转盘上,还有退币找零的孔洞。
然而,电话只是一部电话,真正的冰冷与死亡其实藏匿其中。
他凝望着电话,觉得浑身发麻。
“杰克!”斯莫基大叫,“去接那该死的电话!你他妈以为我付你薪水干什么的?”
杰克无助地看着斯莫基,像只被bī到绝路的小动物……斯莫基扯下苛刻的嘴角,老大不爽地回瞪,也瞪了洛丽一眼。于是他走向电话,几乎意识不到双腿的移动;一步一步,他踩进那层坚冰,手臂上寒毛直竖,鼻头的雾气结霜。
他伸出手,拿起话筒。他的手麻痹了。
他将话筒凑近耳朵。他的耳朵麻痹了。
“奥特莱酒馆。”他对死寂的黑暗开口,他的嘴麻痹了。
电话里喑哑分岔的嗓音宛如来自yīn暗的冥界,是活人不得直视的魔物,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被吓得癫痴,或遭冰雪侵蚀冻结,目盲而亡。
“杰克,”听筒传出猥琐粗哑的低音。他的脸麻痹了,就像在牙科诊疗椅坐上一整天,脸颊被注射了太多麻醉剂。
“滚回家去,杰克。”
好远好远,恍如从光年之外的远方,他听见自己的语音不断重复:“奥特莱酒馆。有人吗?喂?……喂?……”
寒冷,无尽的寒冷。
他的喉咙麻痹了。他吸气,他的肺似乎要结冰了。很快地,他的心脏也将随之冻结,而他就要挥别人世。霜雪般的声音仍在低语:“不回家的坏孩子不会有好下场,杰克。大家都知道。”
他猛然把手伸直,笨拙地挂断,然后抽手,傻傻地瞪着电话。
“又是那个臭小鬼吗,杰克?”洛丽问他,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不过比前一分钟他自己的声音近了一点。世界渐渐回到他身边。话筒留下他的掌痕,冰晶描绘出他手形的lún廓,闪烁微光。在他的注视下,黑sè塑胶机壳外的冰霜逐渐融化、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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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晚——星期四晚上——杰克首度遇上容貌神似伦道夫·斯科特的杰纳西县男子。这晚的客人比星期三晚上来得少一点——星期三的人cháo几乎能和发薪日当晚媲美——但人数还是足够塞满酒吧,占据每一个座位。
他们是来自农业区的镇民,他们的农具多半遗忘在后院的仓库许久,早已生锈腐朽;他们是群想要务农,但也许早已忘记如何耕作的农人。随处都能看见有人戴着宝鹿牌农机公司的帽子,不过杰克认为,他们之中势必没人会在自己的院子驾驶曳引机。这些男人清一sè穿着卡其裤,灰sè的、褐sè的、绿sè的卡其裤;他们的蓝sè衬衫用金线绣上名字;他们脚下穿的全是丁戈方头牛仔靴,或是噔噔作响的厚重工作靴。这些男人都把钥匙挂在腰带上。这些男人满脸皱纹,但没有笑纹;他们的嘴角毫无感情。这些男人头戴牛仔帽。从后排的雅座朝吧台望去,杰克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八个嚼烟广告里的查理·丹尼尔斯。不过这些男人不嚼烟草,他们抽纸卷烟,抽很多很多纸烟。
挖墓人阿特韦尔走进酒馆时,杰克正在擦拭点唱机的圆形玻璃罩,客人们正专注于电视上扬基队的比赛。前一天,阿特韦尔还穿着奥特莱镇男性的标准休闲服(卡其裤,卡其衬衫,两个大口袋中的一个装着满满的圆珠笔,还有铁头工作靴)。今晚他穿的是蓝sè警察制服,背在身上咯吱作响的皮枪套里收着一把巨大的木柄手枪。
他瞄了杰克一眼,杰克马上想起斯莫基的话:我听说,老挖墓的特别喜欢离家出走的孩子呢。尤其是男孩子。他向后退缩,宛如心虚的小偷。挖墓人阿特韦尔缓缓咧嘴露出微笑。
“决定在这儿待一阵子了,小伙子?”
“是的,警官。”杰克含糊以对,忙着朝点唱机喷了更多稳洁。点唱机其实已经很干净了,他只是在等阿特韦尔走开。过了半晌,他走开了。杰克目送肥壮的警官走向吧台……正是那一刻,吧台最左边的男人回过头来盯住杰克。
伦道夫·斯科特,杰克当场这么觉得:他长得很像伦道夫·斯科特。
他拥有和伦道夫·斯科特同样消瘦与刚毅的lún廓,然而正牌的伦道夫·斯科特本身有种难以抗拒的英雄气概,英挺的容貌尽管严厉,但也存在和煦的人性。但这人的容貌却只透露出厌世与疯狂。
杰克觉得惊恐,他明白那男人看的人是他,是杰克·索亚。他并不是趁着广告空当浏览店里的人,而是特地转头盯着杰克。杰克知道。
那部电话。那部铃铃作响的公共电话。
经过一番努力,杰克才收回视线。他改看向点唱机的玻璃罩,看见自己惊恐的五官就像幽灵一样,叠映在里头的唱片封面上。
墙上的公共电话又响了起来。
吧台最左边的男人将目光投向电话……然后又回到杰克身上。杰克一手抹布、一手稳洁,惊愕地杵在点唱机旁,他汗毛直立,肌肤发冷。
“如果又是那臭小子,以后他再打来,我就拿个哨子对电话猛吹。”洛丽边走向电话,边对斯奠基说,“我对天发誓一定会这么干。”
她表现得就像舞台剧女演员,仿佛所有酒客都会配合地掏出腰包,按照美国影视演员工会的规定,额外付她每天三十五块钱薪水。而世上不在这出戏码里的真实人物就只剩杰克与那令人惧怕的牛仔,带着他那双大手,以及杰克难以直视的眼睛。
突然间,令人震惊地,那牛仔用口形无声地说出:滚回家去。他眨了一下眼睛。
洛丽正伸手要拿起话筒时,铃声戛然而止。
伦道夫,斯科特转过身,喝干杯里的酒,接着大叫:“再给我来杯凉的。”
“吓死我了。”洛丽说,“这电话一定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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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杰克在储藏室里问洛丽,那个看起来像伦道夫。斯科特的人是谁。
“看起来像谁的谁?”她问。
“一个老牛仔明星。他刚才坐在吧台最旁边。”
她耸耸肩。
“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就是一群出门找乐子的sè鬼。星期四晚上他们花的通常是黄脸婆的私房钱。”
“他把啤酒说成‘凉的’。”
她的眼睛一亮。
“哦!他啊!他看起来很凶。”她脸上漾着倾慕的神情……似乎这句话是在称赞他的鼻梁很挺或牙齿很白。
“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洛丽说,“他是前一两个礼拜才出现的。可能最近工厂又开始招人了。那边——”
“看在老天分上,杰克,我没叫你再拉桶啤酒出来给我吗?”
谈话时,杰克正抬起大酒桶准备走向手推车。酒桶的重量和杰克的体重几乎相同,因此这个动作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斯莫基的叫喊从走廊传来时,洛丽吓得尖叫,杰克吓得跳起来。酒桶顿时失去控制,倾倒在地,瓶盖像香槟开瓶一样飞了出去,淡金sè的啤酒瞬间喷涌而出。斯莫基还在咆哮,杰克却只能愣愣地看着啤酒,呆若木jī……直到斯莫基揍了他一拳。
约莫二十分钟后,当杰克鼻孔里塞着卫生纸,带着肿胀的鼻子走出储藏室时,“伦道夫·斯科特”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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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岁。
约翰·本杰明·索亚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