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
杰克猛摇头,试图甩掉这反复出现的心绪。那个披着人形外衣的怪物此刻就在他跟前,高大的工人向前倾身,一步步朝他贴近。他的双眼……鲜艳的黄sè,隐约闪动着磷光。他——它——的眼睛一闪,杰克发现,有一层乳白sè薄膜,迅速眨过眼球。
“你早就该消失。”它发出低沉的警告,朝杰克伸出的手开始扭曲,像是一英寸一英寸地覆上盔甲,变得坚硬。
门被推开,发出砰然巨响,橡树岭男孩乐队的歌声如洪水般倾泄而入。
“杰克,你他妈的再给我浑水摸鱼,待会儿看我怎么修理你。”斯莫基的吼声越过伦道夫·斯科特冲向杰克。伦道夫后退几步,铠甲般坚硬的兽爪消失无形;他的手又是普通人的手了——巨大而强壮,爬满凸起的青筋。他的眼皮不动,眼球上的乳白sè薄膜又眨了一下……下一秒,男人的眼睛不再鲜黄,变成普通的蓝灰sè。他看了杰克最后一眼,然后走向男厕。
斯莫基冲向杰克,他的纸帽往前歪,黄鼠狼般的尖头偏向一边,咧嘴露出鳄鱼似的牙齿。
“别再让我提醒你该做的事。”斯莫基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千万别当我开玩笑。”
就像面对奥斯蒙,杰克的怨怒顷刻间直冲脑门——这种情绪,是遭遇不公正的对待却无反抗之力的怒火,是个十二岁孩子的心灵所体验过的最强烈的绝望感受——大学生偶尔也会认为自己有这种感受,但那多半是出于知识分子的素养而衍生出的情怀。
今晚它冲破沸点了。
“我又不是你养的狗,不准你这样对我。”
杰克展开反击,用他仍因恐惧而麻木的双腿向斯莫基·厄普代克挺进一步。
斯莫基没料到杰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错愕地倒退一步。
“杰克,我警告你——”
“不,斯莫基,是我警告你。”杰克听见自己这么说,“我不是洛丽。我可不会乖乖挨揍。如果你敢打我,我一定会打回去,我会报复你。”
斯奠基·厄普代克的惊愕只维持了一瞬间。一个大半辈子都在奥特莱度过的人,实在称不上见过世面,不过斯莫基自认为经过大风大浪——就算只是跟个弱小的敌人对峙。有时候,光是这点自信也就够了。
他出手揪住杰克的领子。
“少在我面前耍花招,杰克。”他把杰克捉得更近,“只要你还待在奥特莱一天,你就是我养的狗。我高兴什么时候揍你就揍你。”
斯莫基揪着领子的手用力一甩,杰克因此咬到舌头,痛得大叫。两团饱含怒火的红晕在斯莫基苍白的脸上扩张,像是涂了廉价腮红。
“现在你可能觉得不服气,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杰克。在奥特莱酒馆,你就是我的狗,而且你哪儿也别想去,除非我不要你了。现在,你最好开始给我搞清楚状况。”
他的拳头向后扬。狭窄的走廊上,三个没有灯罩的六十瓦灯泡,照得他马蹄形尾戒上的碎钻狂乱闪烁。接着拳头往前飞,砸进杰克的侧脸。杰克往后倒,撞上爬满涂鸦的墙壁,半边脸先像被火灼伤,接着失去知觉,嘴里尝到鲜血的腥味。
斯莫基贴近看着他——那审慎思量的凝视就像赌客正在盘算该买数字彩券还是刮刮乐。他肯定没在杰克脸上找到他期望的表情,因为他揪起这个头昏脑胀的男孩,瞄准好打算再赏他另外一拳——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在酒吧里尖叫:“不,葛兰!不要!”一群争执中的男人发出混乱的吵闹声,每个人的嗓门都剑拔弩张。然后是另一个女人的尖叫,叫声高亢刺耳。跟着是枪声。
“cào他妈的狗屎!”斯莫基发出怒吼,咬牙切齿地咒骂出每一个字,口齿清楚得如同百老汇舞台上的演员。他将杰克往墙边一甩,回头大声推门走出去。又传来一记枪响,还有痛苦的惨叫。
事到如今,杰克只领悟到一件事——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不是什么今天下班后,也不是什么星期天早上。就是现在。
外头的纷争似乎已渐平息。没有警车声,也许因为没人中枪……然而杰克不敢忘记,那个长得像伦道夫·斯科特的男人还在厕所里。
杰克走进啤酒味弥漫的冰冷储藏室,他蹲下,双手探进酒桶背后,搜索他的背包,手指接触到寒冷的空气与脏wū的水泥地。他悲哀地认定,一定是他们其中一个——斯莫基或洛丽——看见他藏起的背包,然后拿走了。全是为了你好,才把你留下来,亲爱的。好不容易,他的指尖传来尼龙布料的触感,解脱的心情几乎与绝望的恐惧同样苦楚。杰克背起行囊,渴望的眼神投向储藏室末端进货用的门口。他多想从那扇门出去——他不愿经过走廊,去用大楼后面的消防逃生口,那道门离男厕太近了。可是如果他开了进货用的门,吧台里的红灯就会亮起来。就算斯莫基还在处理客人的纠纷,洛丽也会看见,然后告诉斯莫基。所以……
他走向储藏室门边,将门拉开一道细缝,凑上一只眼睛偷瞄。通往逃生口的走道没人。好啊,酷毙啦。杰克拿背包时,伦道夫·斯科特已经撒完niào回去喝酒了。真是帅呆啦。
想清楚点,或许他还在里面。难不成你想在走廊上碰见他,杰克?你想再看一次他的眼睛变成黄sè?等确定了再出去吧。
可是没时间确认了。因为斯莫基会发现他不在酒馆里帮洛丽或格洛丽亚收拾桌子,或是不在吧台后面整理洗碗机里的餐具。接着他会跑回储藏室,继续刚才未完成的“训练”,教导杰克应该如何遵守奥特莱酒馆的规矩。
所以——所以怎么样?冲啊!
也许他还在里头,等着你呢,杰克……也许他会像邪恶的惊吓盒,突然跳出来给你个大惊喜……
是美女还是老虎?斯莫基还是伦道夫·斯科特?杰克踌躇了半晌,举棋不定。黄眼男子还在厕所里,是有那个可能;不过斯奠基会回来修理他,这是绝对会发生的。
杰克开门,钻进狭窄的走道。肩上的背包越发沉重——不管谁看到都会当它是杰克企图偷溜的证据。他慢慢穿过走道,即使人声嘈杂,乐声隆隆,他还是别扭地踮着脚尖,一颗心七上八下,狂跳不已。
我六岁。小杰克六岁。
那又怎样?为什么会一直想起来?
六岁。
走道好像比平常更长。简直就像走在原地打转的跑步机上,永远抵达不了彼端的消防逃生口。他的眉毛和上chún蒙上一层汗水,目光不断飘向右方的门扉,那扇门板上画着一条狗的黑sèlún廓,lún廓下方印着两个字:“男厕”。然后再飘向走道尽头那扇模糊掉漆的红sè逃生门。门上贴着告示:“紧急逃生专用!警铃发报!”事实上,警铃已经故障两年了。有一回杰克要搬垃圾出去,不敢开门,洛丽才告诉他的。
总算快走到了。正对着男厕的门口。
他在里面,我知道……如果他突然跳出来,我会尖叫……我……我会……
杰克颤抖的手轻轻压下逃生门的横杆。冰凉的触感让杰克感到一阵喜悦。一时间,他真的相信自己就要这么飞出这株吃人的猪笼草,飞进夜空……飞进自由。
冷不防他后方的门猛然打开,是女厕的门,一只手攫住杰克的背包。杰克像头被捕的野兽,爆出高亢绝望的嘶吼扑向逃生门,无暇顾及背包和藏在里面的魔汁。倘若背包扯断了,他一定会失控地冲出去,撞进酒馆背后杂草凌乱、垃圾横陈的空地。
偏偏背带是坚韧的尼龙材质,没有扯断。逃生门只推开一点点,在他眼前揭开一条长形的漆黑夜sè又旋即合上。杰克被拖进女厕。他被揪着转了大半圈,往后一甩。假如他撞上的是墙壁,背包里魔汁的瓶子无疑会撞得粉碎,将他少数的几件衣服和《兰德·麦克纳利公路地图集》全泡进腐臭的烂葡萄劣酒里。所幸,他的背撞上的是厕所里其中一个洗手台,撞伤处疼痛刺骨。
那男人一步步bī近杰克,勾在牛仔裤上的手开始扭曲,变成兽爪。
“你早就该消失了,臭小鬼。”他的嗓音粗得像张砂纸,一宇一句越来越像野兽的低吼。杰克往左边缓缓移动,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男人的脸。他的眼珠接近透明,不只变成黄sè,内部还像燃烧着熊熊火焰……宛如万圣节南瓜灯的可怕双眼。
“你可以信赖老埃尔罗伊。”打扮成牛仔的怪兽开口说话,狰狞的笑容中露出一嘴钩形牙齿,有的出现锯齿状的裂口,有的蛀蚀变黑。杰克惨叫失声。
“噢,相信老埃尔罗伊吧。”与其说是说话,还比较像是野狗嘶嗥。
“他不会让你太痛的。”
“你不会有事的。”他靠近杰克,“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你……”他的嘴不曾停下,然而杰克再也无法辨别他的话语,如今那只是一连串野兽的低吼。
杰克踢到门边的垃圾桶。怪兽的兽爪挥向他时,杰克抓起垃圾桶砸了过去。垃圾桶击中怪兽埃尔罗伊的xiōng口弹开来。杰克乘机打开门往左奔逃,跑向紧急逃生口。知道埃尔罗伊紧迫在后,他狂乱地推开门,冲进奥特莱酒馆后方的yīn暗中。
逃生门右边放着许多塞满秽物的大垃圾桶,杰克不假思索地扳倒三个,听见它们在身后撞击滚动的巨响——接着传来的是埃尔罗伊被绊倒后怒气冲天的咆哮。
杰克回头,正好看见怪兽被绊倒。同时间他发现——噢亲爱的耶稣有条尾巴他长了条尾巴——那家伙此刻已几乎完全化身成一头猛兽。它的双眼射出诡异的金sè光束,像是穿透两个相同形状钥匙孔的光线。
杰克往后逃开,一边扯下肩上的背包想要解开,手指却僵硬得像根木柴,他的头脑简直像团糨糊——
——小杰克六岁上帝斯皮迪啊帮帮我小杰克才六岁求求你——
——毫无条理的思绪与哀求全搅和在一起。怪兽吼叫着,趴倒在垃圾桶上。杰克看见一只兽掌高举,接着嗖嗖作声往下一挥,将波浪纹的垃圾桶铁皮劈开一大道裂口。它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脚步站立不稳,蹒跚着走向杰克,它的五官挤在一起,咆哮着,脸低垂到xiōng口。
不知何故,穿透野兽的吼叫声,杰克忽然又听懂了他说的话:“我要先扯烂你,小家伙。然后再杀了你。”
这是他的耳朵听到的?还是脑海里的声音?无所谓了。这两个世界的间距已从浩瀚的宇宙缩小成一片薄膜。
怪兽埃尔罗伊一面咆哮,一面接近杰克。它用后腿站立,姿势古怪颠簸,身上的衣服撑裂了,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垂挂在獠牙之间。这里是斯莫基·厄普代克的奥特莱酒馆后方的空地,总算来到这里了,来到这块被杂草和垃圾填满的空地——这儿搁着一张生锈的弹簧床,那儿堆着一片一九五七年福特老车的废弃零件,头上还yīn森森地挂着一枚弯月,像根折歪的白骨,将地上的每块玻璃碎片照耀成目光灼灼的死亡之眼,而这一切的起点并不是新罕什尔,是不是?不。一切的开端不是母亲的病,也不是因为斯皮迪·帕克的出现,而是发生在——
小杰克六岁的时候。当我们全住在加州没有人搬去别的地方而且小杰克——
他笨拙地解开背包。
怪兽又追上来了,稀疏的月光下,它bào跳如雷的模样令杰克联想起某些迪斯尼卡通里的角sè。
杰克癫狂地大笑起来。怪兽大吼一声扑向他。杰克往后跳,穿过垃圾和杂草,又一次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粗壮的兽掌攻击。怪兽埃尔罗伊绊倒在弹簧床上,似乎被铁圈缠住了。它仰天长嗥,白sè唾沫喷溅空中;它扭动拉扯,向前猛扑,一只脚深陷在生锈的弹簧圈里。
杰克将手探进背包搜索酒瓶,他的手钻过袜子、肮脏的内衣和一件皱巴巴且发臭的牛仔裤。他握住酒瓶,急忙抽出来。
怪兽埃尔罗伊的怒吼划破夜空,终于将腿从弹簧床里扯了出来。
杰克跌倒在肮脏的草地上,左手的最后两只手指勾住背包背带,右手紧抓住酒瓶。他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转动瓶盖,背包在地上拖曳滚动。瓶盖打开了。
它会追上来吗?他混乱地想着,一边凑上瓶口。我过去的时候,就像在两边的世界中间打通一个洞吗?它会跟过来,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里把我解决掉吗?
杰克的嘴里全是烂葡萄的臭味。他喉头紧锁,食道像要翻转过来,充塞鼻腔的腐臭使他深深反胃。他听见怪兽埃尔罗伊的叫嚣,但叫声听起来好远,仿佛它在磨坊路隧道的对面,而杰克正迅速朝另一头坠落。坠落的感觉让他想到:噢上帝啊我该不会那么蠢,让自己“腾”进魔城里的断崖或山顶之类的地方吧?
他用力抱住背包和酒瓶,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有埃尔罗伊或没有埃尔罗伊的魔域,惨遭分尸或逃过一劫——纠缠了他整晚的念头这时又涌上来,如同环绕起伏的旋转木马——银仙子或是埃拉·斯皮德。他骑在木马背上,飞翔在魔汁臭气凝结成的云端。紧紧抱着木马,他等待即将发生的任何状况,感觉身上的服装开始变化。
六岁那年噢对了当我们都还六岁而且没人会变成奇怪的东西的时候在加州谁吹了萨克斯爸爸那是德克斯特·戈登吗还是还是当妈妈说我们生活在断层线上的时候那是什么意思还有爸爸你去了哪里哪里你和摩根叔叔去了哪里噢爸爸有的时候他看着你的样子好像好像他的头脑有一条断层线而且他的眼睛里面好像发生大地震而且你快要死了噢爸爸!
坠落,挣扎,在地狱边缘,在一团宛若紫sè云彩的恶臭中翻转,杰克·索亚,约翰·本杰明·索亚,杰克,杰克
——当时六岁,那年是一切的开端,萨克斯是谁吹的,爸爸?谁在我六岁那年吹了萨克斯?当杰克六岁,当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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